第六章 空名 第九節

北京家中無人,我找到Q的木樓,她一個人在。她對我的不辭而別和不約而至均感憤怒,非要把我趕出門去。

她推搡著我,傾盡全力,折騰了七八分鐘,累得坐在地上。我身心疲憊,關門出去。走過游泳館時,見小區主任迎面而來,他嘴裡念念叨叨,不時挑一下眉毛。他對我視而不見,「嗖」地一下就走了過去。

他上了木樓。

十分鐘後,我推門而入,見Q靠在床上,主任一手扶床欄,一手空中飛舞,正說著什麼。我:「不想挨打,就走。」主任快步逃出門。

Q理直氣壯:「你也看到了,我倆只是在說話。」過了半晌,她說:「要麼?」要了。她以實際行動,證明了她的清白。我則感到彤彤的極品氣息在體內消失,飛往冥王星的計畫徹底失敗。Q斜靠著我的肩膀,一臉心安理得,要求我給她買櫻桃吃。

下木樓時,見主任坐在台階上。他在半個小時里衰老了很多,口齒不清地向我解釋:「在六十年代,我抓過台灣特務,那些女特務漂亮得難以想像,我都沒動過心。我一輩子的名譽,今天就毀了么?我跟你媳婦沒什麼,就是她喜歡聽我說話。」我說樓上的女人不是我媳婦,我倆是同居關係,即便他和她有了什麼,法律上也是支持的。他更急了,聲嘶力竭,要我相信他。我勸他回家好好休息,明天將是美好的一天。

他要我保證不在小區居民前破壞他的清白,我保證了。他拽我衣服的手過了一會才鬆開,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我沒去買櫻桃,去了老先生家。

夫人在家,見我便哭了。

老先生蹬窗檯擦窗玻璃,摔斷大腿骨,進醫院動手術。一群人在手術後第四個小時,便圍在病床前。一般的大型手術後,病人在十一個小時內會發燒,偏巧老先生體質強,沒有發燒,他和那些人不停說話,直到嗓音沙啞。

老先生的兒子還沒有退休,每天要下班後方能到醫院。這些人掌握此規律,到了傍晚便耗子般消失。夫人白天趕到,要轟這些人走,遭到老先生的訓斥,夫人說:「你九十了,我也快八十了,要我說難聽的么?」老先生:「你說。」夫人:「離婚。」那些人面子上掛不住,都走了。

他們由整變零,白天仍會來一兩人,夫人連日到醫院趕人,但路上要耗一小時,在醫院最多守兩個小時,她便精力殆盡。

她問:「那些人怎麼那麼愛跟他說話?」我沒有回答,那些人定是認為老先生過不了這一關,想在他臨死前套出針灸秘訣,或者是飛往冥王星的秘訣。

她說:「不管他們什麼目的,我要抗爭到底。」她原本是個胖老太太,現已顴骨顯露,兩眼發出視死如歸的目光。女人的俠氣,是宇宙間最感人的事物。我讓她今日休息,趕往了醫院。

老先生進的是他工作的醫院,按照級別為特護病房,寬大得可以坐下十餘人。我到達時,一個面色焦黃的瘦子正坐在床前,握著老先生的手,小聲嘀咕著什麼。

我跟老先生打聲招呼,搬把椅子緊挨著坐在黃瘦人背後。黃瘦人不時回頭看我一眼,終於說話:「你幹嗎靠我這麼近呀?能挪開點么?」我搖頭。五分鐘後,他告辭走了。

老先生要跟我說話,我做手勢制止,示意他閉目休息。二十分鐘後,來了個拎水果的人,他留著兩撇稀疏鬍鬚,進門便向我解釋,說他是老先生病人,看病看出了感情,他怕老先生煩悶,特意陪他聊天。

我說我也是醫生,請他回家養病,他委屈地走了。老先生睜開眼,怪我粗暴。我怪他說話,他解釋,麻醉藥強烈刺激神經,麻醉效果過去後有興奮效果,他恰在那時被人引得說話,以致很難停住。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也笑了,問:「如果湊不齊兩個極品女人,跟一個極品女人好兩次,是否有同樣效果?」他給予了否定的回答。

我說出我的試驗,引得他長吁短嘆:「此事需要福如八世天子十輩狀元,方能成功,你我都沒有這個福分。」如能碰到兩個極品女人,要有八輩子當皇帝、十輩子當狀元的福氣。他說他也只是遇到過一個,那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極品女人有著奇妙磁場,彤彤提升了我的武功,他遇到的則開發了他的智商,和她在一起時,他常突發奇想,領悟了一個又一個中醫奧妙。每次她睡著後,他都會跳下床奮筆疾書。

幸福時光僅三個月,留下一疊厚厚的筆記。這疊筆記鎖在抽屜中,不忍再看。事過多年,他對上面的內容已記憶模糊。

老先生讓我從床頭櫃抽屜里把鑰匙串拿出,拈住一個,說:「這份筆記送給你。作成文章去發表,稿費我不要,補貼你的生活。作者署名嘛,標明是我講述、你撰文,就好了。」我摘下鑰匙,見上面有青色銹斑,彷彿三朵苔蘚。

他露出寬慰的笑容,開始努力回憶,囑咐我哪些內容可以發揮哪些不能透露。正當我倆談得津津有味,門口響起一聲咳,一個鬢角斑白的中年人手拎飯盒,冷冷地站在那裡。

老先生止住話,做手勢要我湊近,說:「回去吧,我兒子。」我方意識到,我是來趕人的,卻做了和被趕的人同樣的事情。

拿著鑰匙到老先生家,夫人打開了寫字檯暗櫃,取出一個硬布夾子。裡面有一沓稿紙,樹葉般枯黃,藍黑鋼筆水退色得如同少女臉頰上的細微血管,若隱若現,幾乎不可辨認。

回到家,我把稿紙拆開,單張置於燈前,一個字一個字辨認。忙到夜裡十點,Q回家了,她進門大叫:「我的櫻桃呢?」我向她解釋,找到了比櫻桃更有價值的東西,這些稿紙便是滾滾財富,可以在雜誌發表,可以結集出書。

她深感自己被戲弄,撕了七八張稿紙,摔門而去。沒撕壞的也被她捋到地上,錯亂了次序。

我知稿紙珍貴,但無錢男人在女人面前普遍心理弱勢,我未能免俗,在她發作時,不敢移動半步。

撒在地上的稿紙,讓我獲得了另一種看它的眼光,它標示著老先生久遠的青年時代,它是可怕的時間。

我把稿紙攏入一個抽屜,碎片也倒了進去,無心整理。我想,我的姥爺姥姥只是普通人,沒有成仙做佛的本領,他們的時光所剩無幾,該去看看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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