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空名 第八節

到達西台,首先拜祭了我武功傳承的祖庭——空幻寺。它擺脫豬圈的厄運,成為土鱉養殖場。

到達時,當年的養豬農民正坐在台階上哭泣,叫著:「土鱉死了。」他傾家蕩產湊齊七千元,買了土鱉幼蟲,含辛茹苦地養了二十幾屜,預計年底會贏利三萬,不料全部死光。

死因是,土鱉身上寄生著一種跳蚤,這方水土非常適合它們,以致大量繁殖,把土鱉都咬死了。它們細小敏捷,等他發現,已為時晚矣。

我:「你不是打算養蠍子么,怎麼又養土鱉了?」他:「現在養蠍子的太多了,我想出奇制勝。」我不知該怎麼安慰他,只好告別,說:「不管你養什麼,記住,我早晚會收回這塊地方。」他一下停止哭泣,怔怔地看著我,直到我走出很遠,仍挺著脖子張望。我知道,他以為我當上了官員。

找到微型美女的家,她爹已將我完全忘記。我警告他,他當年說把女兒給我睡,希望能夠信守承諾。他張開缺牙的嘴,呵呵笑著,殘存的牙如同老樹根。

他說:「晚了,嫁人了。」

他的女兒嫁到另一個村,並生有一個男孩,一家三口租房住,一年兩百元。我:「為什麼要租房?」他:「因為他是職業畫家。」我的美術之路憑空折斷,不料她卻嫁了個職業畫家。我從老農嘴裡套出村莊和她丈夫的名字,一個小時後,我搭拖拉機來到她出嫁的村莊。我下了破釜沉舟之心,即便欺男霸女,引發民亂,也要湊成個整仙。

她住的院子共有五間房,房東家四間,她家一間。她家無人,我托房東去找,十分鐘後,一個身高胯寬的女人走入院子。

我一眼便認出她,她的相貌沒有任何改變,只是整個人擴大了兩圈。我:「還記得我么?」她的兩條眉毛絞成S形,半怒半喜地叫了一聲,不知是什麼辭彙。

她把我引進屋中,說她當年太小不懂事,我讓她回家就回家了,如果死賴著跟我走,起碼比現在過得幸福。

我:「你丈夫不是職業畫家么?」她說她丈夫是個畫炕頭的,從黃河對岸而來,到這裡已經有七八年了,三百里內都是他的營業範圍。

此屋的土炕便有一圈畫,在壽星、桃子等傳統圖案中,夾雜著一些現代人頭像,勉強能識別出是梁朝偉、張曼玉等香港明星,還有金喜善、張東健等韓國明星。

除了土炕,屋裡唯一傢具是個簡易梳妝台,薄得像個書架,上面沒有任何化妝品,擺了兩盒感冒藥,幾個乾癟的紅棗。

她從梳妝台抽屜里掏出一本相冊,上面有一百多幅照片,是她的結婚照。相冊高檔,紅絨封面,也許是她家最值錢的東西。

她拎著相冊,得意地跳上炕,給我一一翻看。她跪著膝蓋,兩臂撐炕,騾馬般橫著上身,垂下了兩條長長的乳房。

這是哺育小孩的惡果,她一身的精華已被吸走。

她嫁人的照片,面色紅潤,有著新娘子特有的威嚴。啪嗒一聲,什麼掉到了照片上,只聽她嘆息一聲:「你來看我,你有心了。」我抬頭,見她一臉欣慰,照片上攤著一顆淚水。

她靠過來,我敏捷地抓住她的兩手。我把她的手舉在胸前,阻擋住了她的身體。我:「讓我仔細看看你。」她乖乖地兩腿一橫,跪坐好。

她的身形有欠自然,如一塊過分開墾的田地。我掏出五十元錢,說:「這是給你孩子的,算是見面禮吧。」猶如她的新婚照,她升起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情,盯著錢看了幾秒,以極快的動作把錢攥在手裡,然後把手擺在腿上,慢慢移動,三十秒後,移入了褲兜中。

我倆都鬆了口氣。她有了笑容,說她和丈夫吵架時,常常提到我,說我是城裡官員,厭惡被汽車尾氣熏壞的城裡姑娘,看上了純潔空氣中長大的她。可惜我是個粗心大意的貪官,在迎娶她回城的前一天,東窗事發,逃往了馬來西亞。

如果我再細心點,她起碼可做個副科長夫人——每當她這麼一說,她的丈夫就自卑地蹲下,結束吵架。

我是她假想的愛情對象,多年來強有力地支撐了她。我問她為何對我有如此深的印象,她說因為當年她離開我回家後,遭到她爹的痛打,遍體鱗傷。

這時,一個三歲大的小孩推門進來,她忙端正坐姿,說:「柱子,給叔叔跳個新疆舞。」小孩進來,翻了我一眼,胡亂揮舞幾下手腳,跑了出去。

過一會,他口中哼著不知道什麼歌曲,把房東老太太拉進門來。

老太太一個勁地說:「你家有客人,拉我幹嗎?」但一個三歲的孩子是拉不動她的,定是她自己想來。這一老一少蹲在門口,瞪著好奇的眼光。

男孩子有一種保護母親的本能。我起身告辭,她一臉歉意,直送出院門。門外是半畝玉米地,我再三要她回去,她低著頭,胳膊高高揚起,嚷著:「走!」玉米地很快走完,我嚴厲地叫了聲:「到此為止。再見!」她被激怒,狠狠咬著嘴唇,停下腳步。

她已非極品,我空跑一趟。

村外有條大河,因為乾旱,只在中間殘存著一線水流,裸露著大面積的河床。我情緒煩躁,跳到河床上行走。河床為細膩黃沙,尚帶水分,彷彿踩到女人的肌膚。這個天地間的廣大女人,堪稱極品,滿是柔情。

光腳行走很久,升起對她的歉意。河道通往蒼茫天際,令人聯想到死亡,我這輩子不會再到這裡,給她留下的最後一面應該稍稍友好。

重新趕回她家,她坐在炕上織襪子,孩子睡在她腿邊。炕上橫躺著一個穿紅背心的男人,兩條胳膊曬得黝黑。她見我進屋,放下襪子,端坐正視,如臨大敵。

我輕聲說:「再看看你。我走了。」她淡然地點點頭。我倆僵持了三十幾秒,我反手摸門,就要退出。這時響起沙啞的一聲:「誰呀?」炕上的男人坐了起來。

他臉形消瘦,鬍鬚稀疏。憑著直覺,我知道,在我一進門的時候,他就已經醒了。

我解釋:「我是你媳婦多年前的朋友,正好路過,便來看看。」他歪頭瞅了眼媳婦,哼了聲:「知道,馬來西亞。」手向我揚起,手中是一盒煙。

只好坐下抽煙。他問我要回哪裡,我說是北京。他高興地拍拍媳婦的肩,說:「有這樣的朋友,咱們去北京玩,可省不少錢呢。」他問我天安門廣場真那麼大么,我說大,他高興地樂了起來。他還問了很多地方,我都說大,他更高興了。

煙抽完,我起身告辭,他忙又掏出一根煙,連煙帶手地別在我胳膊肘里,叫道:「坐會兒——」尾音竟然是哭腔。

我只得坐下。他問:「聽說北京的馬路寬,過條馬路,能把人累死,是真的么?」我:「是。」他哈哈大笑。

她兩眼圓圓的,聽我倆聊天,面色漸漸紅潤。又說了些話,我再次起身告辭,丈夫囑咐她:「送送。」孩子仍在睡覺,她卻抱起孩子,送我出屋。

她奇蹟般地有了少女的潤澤氣色,走到院門時,對我嫣然微笑。

這是她極品資質的迴光返照,令我萬分惆悵。當丈夫披著外衣跑出來時,她美麗到極點。我想,她和丈夫吵嘴的話,今天以鐵一般的事實出現,她定得意非常。

她留在院門口,丈夫送我繼續前行。我想,我是他多年的心病,他今天以男子漢的博大胸懷令我知難而退,心情也一定很好。他們夫妻呈雙贏局面,算我做了件好事,可以離開了。

穿過玉米地時,他語氣慎重地問我:「你是從馬來西亞偷跑回來的,還是案子已經擺平了?」我:「……擺平了。」他舒了口長氣,友好地拍拍我的肩膀:「唉,這麼多年了,你也不容易。」我向他保證我會萬事小心,他說他家是我永遠的避難所,比馬拉西亞保險實惠。我想我該給他留下一筆錢,但我身上僅剩兩百,實在不符合貪官的身份。

我:「我本該給你留點錢,但我在逃多年……」他爽朗大笑:「不要提錢,提錢就見外了。等你重新當上官,如果頤和園、故宮需要翻新,請把裝飾牆面的活兒派給我。」我答應了他。

攔了輛拖拉機,他給開車農民三塊錢,囑咐要把我送到長途車站。他作出了友情和金錢的雙重投資,沉浸在美好未來的憧憬中,直到車開出很遠,仍立在路口不停地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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