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空名 第七節

北京直達五台山的火車為慢車,兩個相對的座位形成一檔,滿是抽著劣質香煙的小販。

只有一檔較空,我坐下來,對面是個趴在桌面上睡覺的姑娘。

她頭髮染成棕紅色,牛仔褲上綉著一串牡丹花。我掏出《醫學傳心錄》,一路看下去。火車二十分鐘便是一站,公共汽車似的。

開了十幾站後,對面姑娘抬起臉,額頭壓出了一塊紅印。她皺著眉,似乎忍受著極大的痛苦,翻著眼白看我,忽然兩指一挑,遞過來一根煙。

如果她表情正常,尚算五官姣好——看在這一點上,我接過了煙。她給我點火,問:「大哥,你是醫生呀?」她是從書皮上判斷的,我承認了。

她從包里掏出了一疊化驗單,說:「我到北京看病,檢查了半天都沒查出毛病,您能給看看么?」抽出一張,完全不懂,我於是說:「直接講你哪疼吧。」她哪都不疼,卻整日心慌,有時會有一種強烈的瘙癢感,卻不知道癢在什麼地方。她:「只要您能指出癢在哪,讓我的手有個可以撓的地方,我一輩子都感謝你。」我伸出三指,她乖乖地把手腕搭在桌角。脈搏有力,卻全無預兆地弱下來,過一會再很強地跳起。我看錶,每次時間均為五秒,非常有規律。此種情況被稱為「脈怠」。我:「說明你身上失去了正氣。」她無法理解正氣二字。我:「妹妹,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從事那種行業的?」她:「……倒也不是,不過我男朋友較多。」我流露出不快的表情,假意起身要走。

她連忙說:「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大哥,你對了!」我向她解釋病因:地球上的每個物種,總是雌性多於雄性,以保證在一個時間段里可以繁衍出大量後代。人類也如此,所以男人接觸很多女人是物種使命,而女人不能接觸很多男人。

她:「為什麼?不是男女平等么?」

我:「因為女人接觸的男人一多,就沒心思懷孕了。」女人只有對一個男人忠貞不貳,才會盡心地哺育後代。女人的愛情是繁衍系統中的一道程序,男人的不忠是另一道程序。

男女相交,會吸收彼此的氣息,老天給男人設置了處理機制,不同女人的氣息能得到調和。而女人沒有這一機制,無法調和不同的男性氣息,接觸男人一多就會生理崩潰。

我:「所以你做的行當違反了自然法則。」

她心理崩潰。

我的理論,是我結合自己以前放浪歲月的經驗,對中醫傳統理論的升華。觀察到此類女子總是皮膚暗伏鉛色,那是氣雜所致。她抬起頭的瞬間,我就認出了她的身份。

她兩眼痴呆,喃喃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難道這一行真的沒法做下去了么?」我:「老天仁慈,會留有一線生機,從十四歲生日往後順延七個月,在這段時間裡,女人能夠化解雜氣。」她:「但這是女孩最純情的時候,心裡只會有一個人。老天給機會,也不會要的。」我倆沉默很久,她感慨老天的殘酷,我則想到了彤彤。

最後她打破了僵局:「聊了這麼多,你究竟能不能給我的手找出個可以撓撓的地方?」中醫理論說,女人的生機在胸口檀中穴,我動了治病救人的心。

火車到站後,我和她下去。站台上有賣快餐的,我買了一雙衛生筷子,一瓶二鍋頭。

拆開筷子包裝,見是木頭的,我斥責小販:「還用木頭筷子,大興安嶺的森林就這樣毀了!有沒有竹子的?」小販慌忙找來一雙竹筷。

出站後,我倆進賓館開了房間。我向她解釋,針灸現在用鋼針,但唐朝以前的針灸是用竹針。她說不必解釋,她能跟我下車,就是把命交到我手裡,說著打開了她的胸衣。

我把一次性筷子用門軸碾碎,擇出一根竹刺,用白酒消毒後,刺入她兩乳間的檀中穴。

抽針,針孔中冒出一股腥味,她:「雜氣?」

我點了點頭,她癱倒在地。

如同有人會藥物過敏,有人也會暈針。多是由於體虛,受針後反應過大,因而頭暈胸悶,四肢痙攣。我把她抱到床上,掰住她的腳腕,說:「越是暈針的人,病好得越快。所謂『針不傷人』是也。」她含淚聽著,兩腿抖動不停,說:「反正我把命交給你了。」十五分鐘後,她恢複正常,感到體內前所未有的清爽通暢。她表示要把這一療法在行里推廣,造福姐妹,要我留下名字,以供世世代代供奉。我想了想,說:「妹妹,我比你早出生十幾年,我從小受到的教育是——做了好事不留名。」她便想給我點實惠的。她的身形近似於Q,腿粗腰長,臀腹渾圓。她身形扭動,我倒吸口涼氣,退離床邊。

她追我到門口,說:「做我們這行的,可跟社會上的人不同,講究的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江湖兒女的血性,令人感動。我捋住她雙肩,進而把她抱在懷裡,緊密地貼住她。

只要找到西台農家女,我便可以湊成個整仙。這中間能不能容納別的女人,老先生沒有講,我不想有任何意外。情況如此複雜,恐怕她萬難理解。

我:「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馬上要飛往冥王星,實在不能要你。」她理解了,說:「我讀過小學,有科學常識,宇宙飛船里是失重狀態,需要你有東西壓底,的確不能做愛,否則七八個人同時上船,你比別人飄得都高,實在太尷尬了。」我:「……等等,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她:「你是個宇航員!」她認為我是宇宙飛船上配備的醫生,回火車站的路上,她還賣弄她的科學常識,告訴我外太空的時間和地球時間是不統一的,等我從冥王星回來,地球上已過去千百年,那時我看到她的行當依然沿用著我傳下的療法,會倍感欣慰。

我:「到那時候,人類已經非常先進了,還會有你的行當么?」她:「放心,與科學技術無關,只要有人類,就有這一行。」我倆在車站等火車時,她告訴我,她會在四十二歲退出此行,找個村幹部嫁了,像香港影星林青霞般做個高齡產婦,有驚無險地生兩個孩子。她會把巧遇宇航員的事情告訴孩子,從小培養他們的科學熱情。

說著,她發現十五米外的柵欄邊靠著一個穿綠色工作服的中年人,她笑眯眯地說:「大哥,剛才在賓館搞得我有點興奮,想攬把生意,行么?」我:「保重。以後要覺得難受,就找根針,放放氣。」她流下眼淚,感謝我的再造之恩,然後輕盈地奔向十五米外,談了兩句,搭著那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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