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空名 第四節

老先生家是兩居室,八十年代初建的樓房,面積狹小。木床和衣柜上還寫著編號,是五六十年代單位發的。他今年九十三歲,有一位七十八歲的夫人,兩人各居一室。

房內掛有兩張古琴,寫字檯上有一摞寫滿毛筆字的報紙。我心中寬慰:他在做和我一樣的事。

他年輕時做了醫生,認識到針灸的奧秘不在穴位而在於手法,為求得這一手法,從琴法、書法中探尋,最終在太極拳中找到了。他早已修成正果,扎在不是穴位的地方一樣能有療效。他有了更高追求,走上李時珍的道路。

李時珍寫了千古名著《本草綱目》,我小時候看過一部黑白電影,描寫他為民著書,積勞成疾,時不時「哇」地吐出一口血來。

老先生說李時珍不可能這麼糟蹋自己,他寫書傳世,是給自己積累福氣,最終達到長生不老的目的。我:「他成功了么?」老先生:「成了。不但他成了,古代許多名醫都成功了。」我:「啊?他們……在哪?」老先生:「已經化為氣了。」我:「噢,還是死了。」老先生:「錯。」他們化作氣體後,按照氣體的規律生存。氣體遇熱彌散,遇冷團聚。為了不散掉,他們待在寒冷地帶。我:「北極南極?」老先生:「錯。」

雖然北極南極較冷,但地球畢竟是一顆離太陽很近的星球。我:「離太陽最遠的,是冥王星。」老先生:「對,正是那裡。」中國的歷代名醫都待在冥王星上,結成了冰塊。老先生很想和他們在一起,他們在世時幾乎都給醫學根本經典《黃帝內經》作過註解,老先生料想這些註解中有他們留下的成仙秘訣,已經尋找了七十餘年。

我:「您找到了么?」

老先生:「找到了。」

我:「那您……走么?」

老先生:「走。」

他想在奔赴冥王星之前,把針灸技藝流傳下來。人類的第一文明是自己的手,在工具粗糙簡單的階段,中國先民發明了一種獨特的手法,彌補工具的不足,隨著工具的日益先進,手法逐漸失傳。

這一手法最後展現是戰場上的大槍,可以四兩撥千斤,能以一敵萬,在百萬軍中如入無人之境。老先生贊道:「《三國演義》寫的都是真的,古人不欺後世。」大槍縮短便是劍,劍縮短便是針。針灸,是人類第一文明的藏身之地。他在醫學院教的學生,由於沒有武功修為,難以領會他的針灸。

我問:「你可以先教他們武功再教針灸,不就行了?」老先生:「你說得有道理,但武功是我辛苦悟出來的,學了我的針灸,還要連武功也學走,天下有如此便宜的事么?」我:「但你的武功和針灸是一體的,不教武功也等於沒教針灸。」他長嘆一聲:「好在遇到了你。」老先生其實是捨不得自己的絕活,因為我已具武功,正好破除了他的心理障礙。我倆約好,每個星期三下午我來他家學針灸。老先生的午覺要睡到三點,我到了後,他給我講到六點半。

我想請他和夫人吃飯,作為拜師禮。他說:「人老了,吃多了消化不了。不要勞苦我。」留我在家裡吃了。

粥,外加一盤窩頭和一盤竹筍。

他說竹筍含著憂愁,但他就是愛這口鮮味。他的不良嗜好還有蜂蜜,他說蜜蜂雜取,未能精純,但他就是愛這股野氣。

每一位中醫都有自己的「博物論」,不是醫學,而是對天地萬物的體認,是私人密言,他說蜂蜜竹筍,便是給我上的第一課。

飯後,他拿出一個針盒,說直到1942年,大部分針灸醫師還不會消毒,因為用的是鐵針,以酒精清洗後,很快會生鏽。他從上海的電器商店買了做電線芯的不鏽鋼絲,磨成了針。他以消毒為號召,從而聲名鵲起。

這盒電線芯針,他送給了我,作為師徒名分的見證。

出了他家,天漸黑暗,我一路向西行走,興奮得不願坐車。一天時間,我有了師傅和存活的技藝,如同哥倫布找到了美洲大陸。

我不會跟他去冥王星,因為生活向我展示了足夠的天地。我會成為一代名醫,豐衣足食,置房置車,被無數漂亮的女病人包圍。

走到一處寬闊馬路,見前方有許多拿救生圈、頭髮濕漉的小孩,知是從游泳館剛剛出來。我迎著小孩走去,拐過一條髮廊林立的衚衕,看到游泳館燈火通明的大門,轉而向北,登上了一座木結構的二層小樓。

小樓過道用磚頭壘出一串廚房,需側身行走。我直走到過道盡頭的房門,見窗台上擺了幾個西紅柿,我拿起一個,三五口吃完,推門而入。

一個女人散在床上看電視,聽到門響,慌忙團起身,用枕巾遮住自己。我:「嘿,你又不戴乳罩。」她是Q。

她頭髮油膩,不知多久未洗。以前,她眉眼的線條如同拉緊的弓弦,形成勾人心魄的彎弧。現在弓弦力度已弱,眉眼鬆弛,甚至臉型也變寬了。

但她的臀胯達到了最佳形態,如熟透的瓜果。她撲過來,我覺得整個人都被她擊碎。

之後,她彎在我體側,說:「六年了,你想做的事做到了么?」我的手深埋在她的頭髮里,講述了我的經歷。她聽完,很不高興地說:「你每次都像鬼一樣出現,不能改變我半點生活。」她自美校退學後,抑鬱症又犯了三次,從此輟學在家。她的父親在單位的科長競爭中失敗,新任科長將他調到一家冷飲廠當廠長,說機關是事業單位,工資菲薄,企業單位效益好。以金錢補償權力,他的心態稍稍平衡。

但他退休時,發現機關退休金漲到六千,而企業退休金只有八百元,他上下奔走抗議,最終以月一千元退休。他的心態完全平衡了,覺得科長整人有遠見卓識,的確比他更適合當科長。

Q的父親無力幫她,頂多安排她去賣賣冷飲。我離開的幾年,她做過眼鏡店的售貨員、遊樂園售票員,近期是213路公共汽車的售票員。

她上星期剛被辭退,因為她報站名之後,總要宣讀一段介紹此站典故的散文,把公共汽車當成了旅遊觀光車,令乘客們忍無可忍。

她的別出心裁,令她失去了一個又一個工作。她不明白,自美校退學時起,她便永遠失去了別出心裁的可能。

普通人的藝術天賦,唯一的用武之地是在床上,但她像普通人一樣疏於保養,做不了太長時間的性感尤物。我在她美好的尾聲回到她身邊,告訴她,我們的未來一片光明。

她堅信我必成名醫,願意以身試針。我選了手上一個最不重要的穴位,反覆瞄準,一針下去,兩顆血滴蹦了出來。

血滴殷紅。她自此對我失去熱情。

但我倆還是住在一起,我的四居室住房,對她形成了魅力。她買了五串廉價的塑料花,掛在門框、窗框和水管上,買了一桿油筆,在衣柜上畫了蠟筆小新和加菲貓。她還買了一張紅色彩紙,剪成兩隻長頸鹿,貼在牆上。

她的美術水準一退千里。

我倆不再有床笫之歡,每當我把手按在她身上,她便向我解釋,此事不管對我有多大快感,對她卻只是乏味的摩擦。

她所感興趣的,是我的學業。每次我從老先生家回來,她都要仔細盤問,讓我描述老先生說話的神態和小動作,來判斷他是否對我藏了絕活。

一天,老先生送給我一罐茶葉和一瓶藥酒,都是小罐小瓶。我拿回來,Q對此嗤之以鼻,說人老了便會變得小氣,這點東西可能還是想了很久才拿出手。

半夜,她從夢中驚醒,說:「不對,你向他學習,他反而送你東西——太奇怪了,你是不是白給他幹什麼事了?」她冰雪聰明,我說了實話。

某市舉辦中醫大會,老先生寫篇論文參賽,因毫無新意,被退了回來。老先生很難過,跟我說:「寫真東西是泄密,不寫又被人瞧不起。」我說:「交給我。」我從針灸古籍上搜出冷僻話語,拼成一個複雜的體系,塞入原論文中。

老先生問:「這麼熱鬧行么?」

我:「行,這是鬧世。」

論文在某市獲得金獎。

Q關心論文上有沒有我的署名,我表示沒有,她怒不可遏,說:「那就——要錢去!」她訓了我一個晚上,第二天早晨送我出門,遞給我一把手鋸,說:「如果要不來錢,就把獎盃分一半。」我帶著手鋸到老先生家,說:「我和我女友都沒有工作——」老先生一擺手,說:「提錢,沒意思。」不料他明察秋毫,我連忙表示與錢無關,只是向他訴訴生活的苦。老先生仍保持著警惕,說:「都很苦。」尷尬了數秒,老先生打破僵局,說:「論文出來後,有科學研究所要我寫系列文章,這是要我一輩子的心血,我的答覆是,給我蓋棟三層小樓,我再寫。我的秘訣起碼值三層樓,但我可以傳給你——」我看著屋中的舊傢具,想到老先生過的是簡樸生活,他所能給我的已是最好,而年青一代的窮凶極惡,令我看不到眼前的一切。至於論文,本意就是要幫他的,原來出於情誼做的事,卻要求利益分割——在我有錢時,絕做不出這樣的事情,忽然心下一片悲涼,打斷了他的話,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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