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真言 第二十八節

父親雖被免職,但他屬於官僚體系,六年里,工資由一千元上漲到三千六百元,這錢足夠養活我倆。「倒霉的官僚也好過幸運的百姓。」——我接觸過下層的貧困狀況,用這句話來安慰父親,父親得意地笑了,說:「早知道啦。」在家住了兩個月,我方鼓起再見Q的勇氣。但她家已搬,鄰居告訴我,Q父親轉業了,據說當上冷飲廠廠長,成為大款。坐在草地,凝視著以前屬於Q的窗口,取代淡藍色窗帘的是一扇金屬百葉窗,為銀白色,好像一枚硬幣。

我買下能吃半年的速食麵,不願再出家門。父親卻有了活力,跟我商量:「反正我工資也漲了,不如買個電視機吧?」家中的電視機,二十年前毀於他手,因為他不停換台,永不停手,把換台桿擰斷了。

我說:「算了。多好的電視機,也禁不住你那麼換台。」父親笑得臉頰鼓起,說:「經得起了,現在的電視機不用擰,都是遙控器。」他和我一塊出門,走在街上神態自然,看來我失蹤六年,迫使他上街買飯,令他得到鍛煉。我倆在商場為電視機殼子應該是黑色還是銀色發生爭執,父親選擇銀色,理由為「飛機也是銀色」,我選擇黑色,因為不願家裡有任何東西令我聯想起遮擋在Q窗口上的百葉窗。

售貨員等得很不耐煩,插嘴說:「現在誰還用黑殼的?黑殼樣式早被淘汰。商場里的黑殼電視機都是處理品。」我:「黑色過時了?」售貨員:「當然。黑色象徵著沉重的過去,現在經濟蓬勃發展,需要我們向前看。千家萬戶中的銀色電視機,正是中國人心態健康的體現。」我和父親把一台銀白色電視機抱回了家。

父親用遙控器換台,依然飛快,熒屏上一片浮光掠影,根本看不到具體形象。我大喊:「停!」父親驚得遙控器脫手,電視上出現了一個肥胖的小品演員,他多才多藝,有著獨特的健身方式——每日清晨揮舞一條三米長的鞭子,抽得地上啪啪作響。

父親拾起遙控器,說:「這有什麼好看的?換了。」我連忙扣住父親的手腕,我看的不是小品演員,而是圍觀群眾中一個瘦弱的身影,每當小品演員抽一鞭子,此人便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父親也注意到此人,舌頭猛舔嘴唇,終於叫出聲來:「死不瞑目!」對,是Q的父親。他乾癟了,老鷹似的眼神全然暗淡,從他穿的廉價襯衫看,絕不可能掙了大錢。

電視機中的記者也注意到他,問:「大爺,我注意到您哆嗦半天了,對這手絕活,您有何評價?」話筒伸過來,Q父親受寵若驚,堆出一臉笑褶,故作機智地說:「你覺得呢?我一般對這類問題不發表意見。」記者覺得無聊,話筒很快轉向其他群眾。

看到這,父親叫了聲:「笨蛋!」

根據電視上的建築特徵,我找到了小品演員晨練的小區。連續去了兩個月,但Q父親再沒有出現,難道他只是那天湊巧路過?

小品演員每早六點十分下樓,都會看到我等在小區廣場。他一天拎著鞭子走過來,說:「年輕人,你的苦心,我都看到了。告訴你,不用偷學啦,從今天開始,我教你!」想到可能永遠找不到Q,我兩手抱頭,坐在草地欄杆上痛哭不止。小品演員沒料到自己的善意能把別人感動成這樣,也禁不住鼻頭一紅,說:「這年頭,演藝圈不好混。我知道你們這些三流演員的難處,我會把真東西教給你。」這引起了我更大的哭聲,也造成了其他人的誤解,小區里傳來一片「的鞭子抽到人啦!」的呼喊,登時湧現出許多圍觀群眾。我掃視一眼,還是沒有Q的父親,愈發地不能控制自己。

小品演員把我拉起,撥開眾人,鏗鏘有力地說:「你這個徒弟我收定了!咱們回家去。」我泣不成聲,實在說不出話來,便彎腰解下鞋帶,隨手抽了兩下,三隻蜻蜓掉在地上。

我用實際行動,表明我的鞭法高過他的鞭法,然後系好鞋帶,起身跑了。到小區門口,回望一眼,見他仍站在原地。我知道,這事對他打擊很大。

我以理智斬斷了對Q的思念,找不到她,就當她死了吧。隨後又理智地想到,既然父親活著,那麼二老爺應該也活著。

保持著強大理智,坐上郊區汽車。

污水河已乾枯,露著一河床白亮的大石頭,但仍不時飄上一絲惡臭。二舅家的院門鎖著,我等了五分鐘,想:「來過了,就好了。」轉身離開。

穿過一條鐵路,走入一片菜市場,穿過去就是車站了。「再有兩個小時,我便到家了,好像並不曾來過——這是最好的結局。」我如此想著,前面晃蕩過來一個人影,他的背駝得蝦米一樣,拎一隻籃子。

他走到水果攤前,掏出一塊骯髒的手帕,打開,取出兩張毛票,買了三個有爛塊的蘋果,晃蕩著走了。

我目送他走出市場、穿過鐵路,直到走出視線的極限。

他和我有著深遠的緣分,不管我來的時間多麼短暫,我倆依然會相遇。這個我避不開的人,便是我的二老爺。

我跑到水果攤前,叫道:「來三斤蘋果,好的!」蘋果裝進塑料袋,遞到我手裡。但我沒有拿著蘋果追上去,而是反身去了車站。

當汽車來到時,我告誡自己:「不是想清楚了么,來過了,就好了。」上車後,我搶了個座位。一個七歲小孩站在我面前,不斷暗示我給他讓座,令我倍感人心險惡。

為避開他的目光,我掏出一個蘋果,張口咬下。小孩表情驚愕,我也意識到嘴裡有土,但為了不失態,我咳一聲,把蘋果連沙帶土地吞下。當一個消瘦的蘋果核從我嘴中吐出,小孩流露出欽佩的目光。

我:「你坐吧。」起身讓座給了小孩。小孩坐下後,不停地仰頭看我。我笑著對他說:「不要看了,我是個混蛋。」又把一個蘋果塞進嘴裡。

在車上吃掉了兩斤蘋果,到達北京城區後,我拎著剩下的一斤,走了二三十分鐘,見前方一個清潔工正在掃街。我從兜里掏出三十塊錢,放在馬路牙子底部,然後跑到清潔工跟前,說:「出事了,你管不管?」清潔工緊張地問:「什麼事?不能找警察么?」我回手一指:「地上有一把錢。」他立刻扔了掃把,飛跑過去。

他回來時,綳著整張臉,但笑容就像十四歲女孩的乳房,即便用最大力量壓制,也還是會鼓脹出來。

他連說:「我會交公的。我們有規定。」他彎腰拾掃把,嘴裡卻發出「撲哧」一聲,霎時間笑得不成樣子,嘴裡仍說著:「我們有規定,我會……」他和我四目相對,沒有說出後半句,因為傻子也能看出來,他是絕不會交公的。他索性沖著我笑了兩聲,我迎著一笑,他的笑容立刻變得自然。

他繼續掃地,我繼續前行。我想:我應該給二老爺錢。

我身上還剩三元,見路邊有座公園,恰好是門票價格,就消費了。

公園中有片大湖,淺水處建成了水上樂園。水上樂園的岸邊圍有一圈鐵柵欄,扶著柵欄我向里觀看。

裡面有數不盡的未成年少女渾身濕透,由於我的年齡所限,這批女孩長大後,跟我緣分全無。和我同樣站在柵欄後的是一排老頭,他們老眼昏花地觀望,估計心中是和我一樣的念頭。

我掏出蘋果,分給了三個老頭,其他老頭圍了過來。三個老頭慎重地拿著蘋果,說:「我們不是小孩,用不著玩這套。告訴你,我們的子女都是下崗職工,我們也沒有退休金,你從我們這騙不到錢。」我:「我是這一代的國術館館長,只想讓國術館的武功得以流傳。」從此,我在湖邊無償教拳,直到偉大的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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