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真言 第二十七節

回到北京後,才發覺,有一件事情,我逃避了整整六年。

六年前,我應該為了Q,衝進美校,見人便殺見物便毀……起碼應該用暗勁把氣體大腦和體育老師的內臟震傷,讓他倆在半年後查無原因地死去。

鄭磅礴只學了一招劍法,便立刻去了斷恩仇,而我一身的武功卻不出手,真是慚愧。

出了火車站,沒有回家。我在新華門小吃一條街吃了碗疙瘩湯,想到即將殺人,又吃了碗羊雜湯。後來,還吃了小籠包子、紫米粥、南瓜粥、驢肉火燒、肉夾饃、京都肉餅、牛肉拉麵、朝鮮冷麵、新疆拉條子……

胃脹難忍時,想到還有一樣沒吃——鹵煮火燒,進而想到了王總。

我找不到王總的鹵煮小店,因為小店所在的衚衕已不在,那裡現在是一個深坑。建築工人告訴我,要建一座七十層大樓。大樓表面將由藍色玻璃覆蓋,陰天是一片海洋,晴天是一片雪地,其反光射向附近居民樓的家家戶戶,多厚的窗帘也會被照得像豬油皮般透亮。

也罷,不耽擱了。我上了公共汽車,向美校而去。

美校亦有改觀,開牆建店。原本灰色的圍牆成了一串簡易鐵皮房,開了快餐店、服裝店、日雜店。教學樓表層貼了暗紅色瓷磚,遠望密密麻麻,十分眼暈。從瓷磚的審美價值上,我判斷美校換了校長。

體育老師穿著短褲,帶著一班學生打排球,他的小腿上攀著一條黑蛇。我仔細看是根血管——他得了靜脈曲張的病。為等他下課,我先上了教學樓。

殺手對被殺目標有著特殊的感情,我想盡量多觀察他。教學樓廁所的窗戶正對操場,我走進廁所,卻一眼看到氣體大腦。

他六年來肥胖了不少,正在清洗兩扇明清木窗,窗上雕著細密的鴛鴦、蝙蝠、麒麟、壽桃。見了他,我不自覺地叫了聲:「老師。」他猛抬頭,眼神近乎狂喜,聲音顫抖地說:「已經很久沒人叫我『老師』了,你是哪個班的學生?」我:「沒考上,考前班的。」他迎上一步,緊握我手,連說:「難得。尤為難得。」我:「那時候,聽說你調到校辦顏料廠去了,怎麼?一直就沒調回來?」他擺擺手,一言難盡的樣子,說:「沒兩天就調回來了,但……造化弄人。」Q事件是個誰也不在意的小風波,他重回教師隊伍後,正值舉辦教師作品聯展,他畫的《喬丹投籃入太極》大獲成功,「喬丹把籃球投入太極圖中」這一創意,被評為:「東西方文化的完美結合,傳統與現代的交融,既表達了美國文化對中國都市的衝擊,又振奮了民族精神,體現了中國民眾的包容性。其多元的立意和曖昧的技法,足以影響到下一個世紀。」他深得美術界高層的賞識,而校長的作品是在個三十厘米見方的扇面上用三筆畫了一條金魚,許多人都說這等於是辭職報告,這樣的人不夠資格當校長。校長辯說這是他以三十年功力體會出來的中國傳統文人的最高境界,遭到一評論家寫文譏諷:「你是上山下鄉的一代,哪見過傳統文人?」校長一病不起,據傳得了瘋病。氣體大腦把握住了這次機會,上下運作,成了新一任校長。權力刺激了他的創造力,連續畫出《喬丹三步跨長城》、《喬丹帶球過黃河》、《喬丹與張曼玉見面談什麼?》、《土炕上的喬丹》等巨幅油畫,不料遭到評論界一致批判,背上了「嘩眾取寵」的惡名,被美術界高層厭惡,把他的校長撤職。

新任校長原來是他的下級,兩人關係逆轉後,瞅著他彆扭,就說:「你在顏料廠干過,雖然時間短,但口碑好,那裡需要你。」他當了半年顏料廠廠長,但隨著經濟搞活,顏料廠出現高額利潤,新任校長又把他調回了教師隊伍,但不讓他教課,只讓他管理靜物畫的道具。他整日面對著學校倉庫的破舊盆子罐子,有了自殺之心,但喬丹退出籃球界後又復出的新聞給了他莫大的鼓勵。他對自己說:「努力奮鬥,永不停息!」他尋找各種造型古怪的東西,令學校的靜物畫擺設有了新意,贏得學生的尊敬。常有學生對他說:「多謝了,師傅。」師傅?為什麼不是老師?——他被看成了打雜的,痛不欲生。

後來,他的精神升華了,覺得只要為學生好,不管叫他什麼都可以。但他的做法引起了新任校長的猜忌,覺得他企圖東山再起,在校長辦公室安排了一張小桌子給他,整日看著他。

他低聲說:「我搞來這兩扇明清窗子給學生畫,校長就很不高興。我不跟你說話了,要是洗得時間過長,他又該亂想了。」正說著,一個身形如鶴的人走了進來,他連忙叫了聲:「校長!」那人沒搭理他,兩眼空虛地走到小便池前,尿出三兩滴,飛快地出去。

氣體大腦慌了,說:「我得趕緊回校長辦公室了,回去晚了,還不定出什麼事呢。」他拎著兩扇窗跑出廁所,又探回半個腦袋,說:「你能到學校看我,我很感激。我照理該找個地方,和你好好聊聊。」我:「別難過。您永遠都是我的老師。」他眼圈一紅,消失了。我想:天下最大的遺憾,就是沒在壞人最壞的時候懲罰他。

幸好,還有體育老師。等到五點,體育老師下課,騎自行車離開學校。我一路小跑,跟蹤到他家。他家在一座破敗不堪的筒子樓,充滿炒菜的惡濁氣味。

他在水房淘米時,我走到他身後。只要把手掌拍在他的第七根腰椎上,他的內分泌系統就會敗壞,兩個月內癱瘓,半年內死去。

但我就是學不來鄭磅礴的狠勁,遲遲未能出手。我說:「我想跟你談談。」體育老師的反應非常奇怪,他慢慢轉過頭,平靜地看了我一眼,說:「啊,終於看到了你的相貌。」他端著米鍋走出水房,走下樓梯,到了街上。他一直向前,繞了工人體育館一圈,然後停下來,說:「到此為止吧,我已經靜脈曲張了。」我走近,伸手。

但手掌還是停住了。

他長嘆一聲:「六年啦,你還是下不了手,究竟要折磨我到什麼時候?」六年前的一個傍晚,他覺得有人跟在身後,轉身卻也看不到人。

他跑起來,聽到了兩個人的腳步聲。他多次感到背後的殺氣,但始終沒有受到致命的一擊。

這個隱形人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出現一次,令他拚命地奔跑,由於小腿血管壓力過大,得了靜脈曲張。

我告訴體育老師,我的母親是醫生,靜脈曲張的手術費六年前是四百元,現在也不會有多貴,還是要及早治療。

他哀嘆:「已經漲到五千了!」

我:「美校不是很有錢么?」

他:「肥的是那幫畫畫的,哪輪到我們這些體育老師。」清苦的生活和死亡的威脅,令他看穿了世上的浮華,覺得只要對學生好,生命就有了價值。我想:他們怎麼都改好了?我再無用武之地。

我對他說:「我今後不會再騷擾你,如果你還覺得身後有黑影,記住,那一定是你的錯覺。」八卦掌可以練到「如影隨形」的境界,六年里跟蹤他的只會是K,他和我同樣身懷絕技,也同樣缺乏一擊的血性。

體育老師一臉疑慮,哽咽道:「結束了?」

我:「結束了。」

他掛著兩行熱淚,端著米鍋走了。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倍感欣慰,難道我做了好事?

正當我思考此事的性質,感到後背升起殺氣。如果我回身,就會被擊中。我向前一躍,作勢轉身,殺氣壓過來,我只好又向前一躍。

連跳了五次,我仍未能轉身。

武功高下立判,K在這六年超越了我。我不再跳躍,心懷死志緩緩前行,走到路燈下,清楚看到腳底有兩條人影。

我:「K,是你么?」

背後沒有回答,腳底多出來的人影逐漸縮小,消失。

我壓力頓減,急忙回身,見街上有幾對飯後散步的老人,K了無蹤跡。

他將我徹底擊敗,也激發了我的鬥志。我暗下決心,回家後要閉門練武,一年後再戰。當我大步行走,沉浸在激昂情緒中,忽感前方有股異樣殺氣,我一驚,見一個女人擋在眼前。

她穿低腰褲,露著整個腹部,嗲嗲地說:「大哥,你瞧我咋樣?」看著她圓潤的肚皮,我贊了聲:「厲害。」她抿嘴笑了起來:「知道厲害就好。」伸手挎住了我的胳膊。我忙說:「我身上只剩三十塊錢。你——我實在消費不起。」她一瞥我,眼神幽怨,說:「啥錢不錢的,一塊樂樂唄。」她如此爽快,再拒絕就顯得小氣了。我倆手搭手,走了一會兒後,她問:「大哥,我們這是去哪呀?」我:「……啊?不是去你那麼?」她:「我哪有地方呀!」我以為我倆會不歡而散,但她仍依偎著我的肩膀,又向前走了二十多米,羞澀地說:「大哥,你別瞧不起我。一般遇到這種情況,我會選擇公共廁所。」我:「……啊。」她連忙解釋:「當然不是一排坑那種,而是收費廁所,裡面全是單間。也不貴,一個人才五毛錢。」她又介紹了種種好處,終於說服了我。但我還是心存疑慮,問:「收費廁所?門口總有收費的人吧。到了門口,咱倆也只能分別進男女廁所。」她抿嘴笑了。

我:「啊,你的意思是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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