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真言 第二十五節

樹榦上不能結出果實,果實長在枝節上,所謂「旁枝結碩果」。擦鞋女師傅的所在,不是昆崙山的主脈,而是支脈的支脈,經過兩次宛轉後,生出一塊水清風徐的谷地。

谷中有五十戶農民,種下各種果樹,距離村落三百米的土坡上,蓋有一片灰色校舍。校舍為四排平房,第一排是男生宿舍,第二排是男生學堂,第三排是女生學堂,第四是女生宿舍。

校舍後有一獨立小院,住的是擦鞋女師傅,被稱為「華老師」。擦鞋女帶我走到小院,華老師正在院中散步,恍若周潤發二十四歲在《上海灘》中扮演的許文強,微微駝背的高瘦身形和凸下巴的輪廓,差點讓我一聲「發哥」脫口而出。

走近,見他果然和周潤發一樣的五官,並且沒有發胖,因為他是個老頭,早已枯乾。華老師嘴角向下地笑著——這也是周潤發的典型特徵。他說:「很好,你一臉福相,會對我有幫助。」他說學生是老師的財富,孔子學生中有子路幫他管理學生集體,顏回幫他做學問,子貢幫他拉贊助,所以孔子能夠成事。他笑眯眯地問我:「子路、顏回、子貢,你想做哪一個呀?」我:「子路。」他:「要管別人,首先要嚴於律己,難免不會變通。子路在國家動亂時被殺了。」我:「顏回。」他:「做學問,要窮思竭慮,不問俗事。顏回是窮病而死的。」我:「那我還是給你拉贊助吧。」他發出了滿意的笑容,說:「先學習。傳統文化在我們這一代斷了,在你們這一代要接上。」我和擦鞋女分別住進男女宿舍,學堂也分作男部女部,所以我倆生活在四排房屋的範圍里,但從此見不著面。

我們在學堂念誦《論語》、《中庸》,然後男生繞著男生宿舍跑步,女生繞著女生宿舍跑步,由於中間隔著學堂,相互看不見,只能聽見彼此齊刷刷的腳步聲。每日早晨四點起床,十二點睡覺,兩小時讀書兩小時跑步為一課時,一天四課時,精神睏倦不堪,身體越來越好。

華老師延續著孔子對曾參的做法,常會突然出現在某個學生身後,拍一下,叫道:「吾道一以貫之!」一天我在洗碗時,因睡眠不足,站著打起盹來。忽覺背後異樣,我本能地反手一拳,轉身看去,見華老師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

我連忙把他扶起,向他解釋我會武術,他面有難色地說:「糟了。你這種人,不好教。」

他後來用過棍棒、鞭子,都被打了出去。我扶他時,他不服氣地問:「怎麼遠距離襲擊也會這樣?」我:「因為你的手握著棍棒、鞭子,我發力,還是會震到你。」他恍然大悟,叫道:「我明白了,應該用飛刀。」我臉色黑下來,一字一頓地:「勸你不要用飛刀,我一發力,把飛刀打回去,正好扎死你。」他打消了這個想法。

和我並排跑步的人,他叫鄭磅礴,長得五大三粗,生著一雙小眼,比我早來了兩天。跑步時,他說他所在的小鎮上有一家洗衣店,裡面的女人漂亮極了,他天天送衣服洗,洗得他傾家蕩產。當他終於鼓起勇氣向洗衣女表達愛情時,洗衣女勸他:「不要愛我,要愛傳統文化。」他對洗衣女的愛升華了,倆人發乎情止於禮,洗衣女介紹他來到了這裡。他問我:「你是怎麼來的?」我:「和你類似,是個擦鞋女。」他:「你倆止於禮了么?」我:「到了這以後,當然止於禮了。」他兩眼一翻:「你的意思是,來之前,你倆睡了?」我點頭。他「哎呀」一聲,顯得十分惱火。又跑了一會,他說:「兄弟,我叫那一嗓子,你可別對我誤解。告訴你,我是我們鎮上數一數二的痞子,好多女流氓都跟我玩過,不缺那一口。」他好勝心強,讀《論語》時搖頭晃腦聲音很大,如果有人音高了一點,立刻會扯著嗓子壓過那人,成為讀得最突出的。但他在跑步時,總跟我講他當流氓時打架的勇敢、男女關係的糜爛。唉,他的聖賢書是白讀了。

他最愛談的,是他和一個叫小翠的女孩的故事。那是他的初戀。

小翠被某大痞子看上,他每天懷揣一把刀護送小翠上學下學。他講述得激動時,會大喊一聲:「街頭巷尾有多少把刀藏著?而我,一把單刀!」我問:「你和小翠後來呢?」他:「……小翠嫁給了大痞子。不是我沒保護好她,而是她的審美出了問題。她竟然覺得那大痞子長得像費翔!費翔是混血兒,眼睛是藍的,嗓音深沉極了,哪有一點像?」我:「就是,大歌星和大痞子的氣質,根本是兩碼事。」他指著我,哽咽了半天,才說出話來:「哎呀,你算是說到點子上了。」他連續好幾天起床的第一句話都是:「大歌星和大痞子的氣質,根本是兩碼事——你算是說到點子上了!」他要求和我結拜為兄弟,我倆點燃了三支香,以茶代酒,對飲了三杯。但過了兩天,他說心中不安,還要和我再拜一次。

我倆連拜了好幾次。他仍舊心慌,問:「我怎麼總對你不放心呢?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心裡頭瞧不起大哥?」我:「不是我瞧不起你,而是你自卑。」他指著我,哽咽半天,才說出話來:「你算是說到點子上了。」小翠事件給他造成了巨大打擊,總覺得自己貌不驚人,見到比自己眼睛稍大一點的人,就會崩潰。我的眼睛剛好大他一點。

我勸他:「眼睛是心靈之窗,只要你心胸開闊,眼睛就會一天天大起來的。即便在寬度上大不起來,也會炯炯有神,富於穿透力,在深度上大起來。」他:「會么?舉個例子。」我:「周潤發。」他:「還有么?」我:「華老師。」他信服了,努力開闊心胸。他常念叨:「小翠嫁給大痞子,很對。」或者:「洗衣女不跟我睡,很好。」過了一段時間,他告訴我:「近來心胸倒是大了不少,但總覺有點變態。」我:「說明你的心胸沒真大。」他又改口念叨:「小翠嫁給大痞子,深得我心。」「洗衣女不跟我睡,正合我意。」他的眼睛果然有了穿透力,常怔怔地定在遠方。一天,他跟我說:「南太平洋一股暖濕氣流即將在深圳登陸。」我沒當回事。過兩天他又說:「西伯利亞的沙塵暴越過了呼和浩特。」我:「真的假的?說說北京的天氣。」他:「陰轉多雲,傍晚有小雨。」他心懷天下,成了氣象台。

不知不覺過了四年。

四年中,學員人數暴漲,男女宿舍像攤雞蛋餅一樣,每一年便會新建兩排。我們的吃穿都由華老師提供,我多次想過,他賠本辦學是為了什麼?總是不得究竟。

由於四年嚴格的禁慾生活,擦鞋女的相貌在我心中已全然模糊。

而鄭磅礴在第四年有了桃花運,他眼睛具有穿透力,當送新生的驢車駛進山谷,發現了其中有一個和小翠三分像、和洗衣女七分像的人。

此女到來後,覺得虛空中總有一雙眼睛在讀書、跑步、吃飯時盯著她,搞得她坐立不寧,而在睡覺、洗澡、上廁所時,這雙眼睛便消失了。她想,這是一雙知書達理的眼睛,不由得又有些喜歡。

一天她假裝走錯,闖進了男生學堂,見一個人用《論語》擋著臉,她撥開書,見到了一雙小而有神的眼睛,她問:「是你么?」鄭磅礴回答:「是我。」他倆秘密戀愛,在跑步時,會雙雙跑離隊伍,到棗樹林中幽會。

每次回來,鄭磅礴都會跟我講述幽會的詳情,每每聽得我熱血沸騰。

他沉浸在慾望中不能自拔,發明了無數做愛伎倆。他說:「人生的意義是什麼?我徹底明白了,就是女人。」或者:「眼睛大不大是次要的,關鍵是那個得大。」還有:「女人的快感是男人的十倍,男人是天生的弱者,我經過鍛煉,由弱變強,快感達到了女人的三分之一,如果假我以時日,能和女人打個平手,那就是我人生的頂點。」我在他的污言穢語中又度過了兩年,眼瞅著他日漸憔悴。

他仍樂此不疲,說:「還差一點,我現在的快感是女人的二分之一強。」又說:「就差一點了,達到了百分之九十五。」再說:「無限接近啦,已是百分之九十九點九。」最後說:「功虧一簣,我發現,我強她也強了……」他放棄了努力,認命了。

但通過對女人不可超越的認識,他感到宇宙的偉大,有了恭敬心,專心研讀《論語》。看到「子不語怪力亂神」一句,對我說:「孔子一定是吃過苦頭,所以不願意說了。像我一樣。」他果然不再跟我說他的情事,只是每天默默地幽會,氣質沉靜,顯得有很高修養。還有一個比他氣質更好的人,那就是華老師。隨著年齡的增長,華老師越發的道骨仙風,並在腰部佩上了一把劍。

這是他花了兩百塊錢,從杭州買的龍泉寶劍。腰部佩劍最合理的掛法,是劍柄向前,劍身向後,利於拔劍和邁步。華老師佩劍則是劍柄向後,劍身伸在腿前,常會把自己絆倒。

這種佩劍方式是模仿孔子。孔子不推崇武力,強調文化,所以反著佩劍,表明對武力「存而不用」的態度。華老師留了長發和長須,經過一段時間練習,不再絆倒自己,遠遠望去,猶如孔子再生,令人肅然起敬。

他得到消息,南京一個研究導彈的科學家退休後破解了古代的鍛鑄術,造出春秋時代的青銅劍,他花了兩萬塊錢訂購。不久,他的形象將更加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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