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真言 第二十一節

經理要我把六百元留下,然後派人跟我去五台山。我掏出錢包,發現裡面是七百塊。經理很生氣,說:「我們這的規矩是,隱瞞一塊錢,抽一個大嘴巴,你說我打不打你?」聽到「打」字,我才想到我會武功,正要出拳發招,不料經理說:「看你是個學生,我就不打你了。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上山下鄉,沒機會學習。你趕上好時候了,不好好讀書,跑到我們這種地方玩,我真替你著急呀。你要混到我這份上,可就一輩子什麼都完了。」他的誠懇話語,打消了我的反抗之心。

陪我去五台山取錢的人,叫作「鉤子」,是個肌肉精壯的青年,經理給了他四十塊錢,作為去五台山的來往車費,然後囑咐我倆:「一塊出門,是個緣分,你倆在路上要相互照顧,如果碰上麻煩事,能忍就忍。」對我說:「你出家,是有去無回,想到再也見不到你,心裡有些酸酸的。」對鉤子說:「你好去好回,別讓我惦記。」我倆都很感動。

買長途車票時,鉤子看到招牌上寫著「車內播放港台流行歌曲」,非常高興。但車開後,沒有播放港台歌曲,放的是趙本山的笑話段子。鉤子嚷起來:「不是放港台歌曲么?」我勸他:「經理說了,出門在外,能忍就忍。」鉤子忍了,但忍得很難受,跟我說:「我很喜歡趙本山,但我不能讓別人騙我。我這人,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我之所以叫作『鉤子』,就是沒人可以擺脫我,追到天涯海角,我也會把他揪出來。這次去五台山,你可別騙我。」到了五台山,已是半夜。我倆在廟宇區域外找了一戶農家大炕,一人一塊錢一晚。躺下後,他興奮地跟我說:「我把汽車的輪子扎了。」然後掀開被窩,亮出裡面一把刀,正是我買了又扔了的那種刀型。

我:「你我一直在一起,哪有時間扎車胎?」他嗨嗨一笑,說:「在車上就扎了,我的座位正在左後輪上,這種爛車不定開了多少年了,有塊鐵皮漏著洞,我一刀捅了下去。」他伸出手,只見食指、中指的指關節蹭掉了皮,凝結著黑紅的血塊。他是以坐姿刺下這一刀的,在動作幅度微小的情況下能刺透輪胎的厚皮,只有武術中的暗勁才能做到。

我:「你練什麼功夫?」

他:「截拳道。」

他說他的家鄉兩年前還很閉塞,雖然有巍峨的火車站,但僅有一家書店,只賣字典。一個地痞團伙到外省的新華書店買回一本《李小龍技擊術——截拳道》,影響得全城痞子都是李小龍的髮型,打群架時,多有側踢、旋踢等漂亮動作。

出於對李小龍的尊重,他加入了地痞團伙。他這種新痞子,是沒有資格看原版書的,看的是一個抄錄本,沒有圖。他被告知,原書上有李小龍的動作示範照片。為了看到原書,他浴血奮鬥,刀劈了一個叫杜秋的敵對痞子後,得到了看原書的獎賞。

原書質量欠佳,紙張很薄,痞子們用透明膠布粘了每一頁,避免人多翻爛的危險。因為貼滿膠布,原書的厚度驚人,只好拆成了三本。

李小龍的真身影像令他淚如雨下,雖然文字熟悉,但他還是看了一整夜,天亮後,他被派出所抓捕。

他蹲了十五天班房,滿腦子都是此書,終於發現了兩個常人忽略的地方:

一、書中除了直拳勾拳,還寫了鞭拳,要求在動作不大的情況下,打出掄鞭子的勁來,大多數痞子練此拳法都震得腦袋生疼,所以就不練了;

二、書中有一個體能訓練,不是上下抬動杠鈴,而是把杠鈴靜止在胸前,體會兩臂內在的流動感,大部分痞子覺得和打架無關,就不練了。

眾痞子學的都是李小龍的動作,而他從那兩點悟出了李小龍的內功。

出了班房,他成為李小龍的化身,在城中四處打架,驚動了酒吧經理,經理跟他說:「李小龍練好武功後去拍電影,人家用在正事上了。你是在浪費自己,到我這工作吧。」他不為所動,經理拿出一盤錄像帶,是李小龍主演的《龍爭虎鬥》。他痛哭流涕地看完,經理勸他:「這幫痞子弄本書都那麼難,跟他們混,可能一輩子都看不到這錄像,但我很輕鬆地就搞來了,所以人還是要跟著高檔次的人混。」說服力太強了,他參加了工作。後來經理讓他看齊了李小龍主演的電影,他從此對經理死心塌地。

鉤子告訴我,李小龍英年早逝,死因撲朔迷離,有說藥物中毒,有說為人所害,他將來掙了錢,一定自費去香港,查明李小龍的死因,為他報仇。

他說:「李小龍是神,我跟他學的不單是武功,還有做人的道理。他拍的電影,都在教育世人——人,要做到恩怨分明。你要是老老實實把錢交了,你我自然是朋友;如果你耍我,就是仇人。為報仇,我不怕死。」他說累了,就縮頭睡去,睡得像個小孩。我起身下床,離他而去。

我在酒吧講了假話,說五台山有接收我出家的廟宇,其實沒有,我原想效法風濕跪求出家的做法,多在幾個寺廟前跪跪,感動了哪座廟,便在哪座廟出家。鉤子明日跟我去上山,發現我如此沒譜,精神上一定會受不了,所以我決定今晚上山,找家富裕寺廟,把欠款解決。

穿過一座無水橋,轉過山口,眼前一片黑森森房脊,佛門浩蕩,不知有多少座廟,但大多年久失修,門庭破損。見一座匾額題為「善財寺」的廟宇,雖然門上紅漆退得失去顏色,但想名為「善財」,就進去碰碰運氣。

院中有幾個黑影在水井前打洗腳水,其中有男聲女聲,才知道這是個僧尼同處的大寺院。順著房廊,見一房門虛掩著,就推門進去。

外間黑著,裡間亮著燈,一個老僧人正和一個年輕尼姑坐著說話。

老僧:「年輕人都很懶,不知時光的寶貴。你的煩惱,要你自己解決。我老了,沒時間煩惱,所以不知你說什麼。」尼姑:「我智慧淺薄,還請師傅明白開示。」老僧:「你出家是找依靠的么,那和不出家又有什麼兩樣?俗人們是隨波逐流,而出家人要自己做自己的主。」尼姑:「我想學習。」老僧:「我這裡沒什麼你可以學的。」尼姑急得哭了,跪在老僧腳邊。老僧搖搖頭,說:「好吧,我這隻有一句『南無阿彌陀佛』,你想拿就拿走吧。」尼姑:「師傅,您別難為我。」哭得更厲害了。

老和尚拿起拂塵抽了她肩膀一下,說:「別哭了,讓人聽見成什麼樣子?唉,你的資質有限,好吧,去拿本經來,我給你講講。」尼姑哽咽著從書架上拿來本經,搬椅子側坐在老僧身旁。老僧戴上老花鏡,打開一頁,便要逐字逐句地講起來。我抓住時機,一步跨進裡屋,叫了聲:「師傅。」老僧摘下眼鏡,目如蜂刺地盯了我一眼,笑了聲:「你來拿我什麼東西?」我:「拿錢。」老僧一下來了精神,對尼姑說:「瞧,這是有慧根的人。」尼姑羨慕地抬頭看我,眼角仍掛有淚花。

老僧目光中滿是期許,說:「你就講講為什麼拿錢。」我坐好,把事情原原本本講了出來,聽得老僧眉頭緊鎖,一拂塵抽在我胸口,叫道:「沒工夫聽你說事,走!」

我懊惱地出了屋,尼姑追出來,說:「師傅讓我告訴你,你要真有困難,到前院客房找管事的萬德師傅。」說完後,她咬著嘴唇,羞澀地看著我。

我:「還有什麼話?」

她:「你是壞人么?」

我:「……不是。」

她:「你可別到我們這幹壞事呀,要知道,會有報應的。」我:「你這是什麼話?」她:「……對不起。」她飛跑回屋。

客房是個狹長廂房,擺了二十幾張床,最裡面一張床前有桌子,擺著筆墨紙硯,一個年輕和尚在畫國畫山水,三五個和尚圍著看,其餘的和尚坐在床上或聊天或讀經。

我問床上的和尚:「萬德師傅?」和尚向畫畫的和尚一指,我就湊到看畫人中。他畫完,把畫夾在掛手巾的繩子上,凝視一會,取下揉成一團。

一個觀畫的和尚說:「你這是幹什麼?」萬德:「畫得不好。」觀畫和尚:「不好,給我吧。」他心疼地把畫展平,走回了自己的床位。

我:「萬德師傅,其實我也是畫畫的,還考過兩次美校。」萬德收拾紙筆,聽我這話,應了聲:「我八歲就畫畫了,前年還考過浙江美院國畫花鳥專業,沒考上。」我:「啊,你是因為沒考上,就看破紅塵了?」他一笑:「不是。我從小喜歡兩件事——學佛和學畫,沒考上美校,說明我應該學佛。」我倆交流起美術心得,正聊著,一個穿淺黃色袈裟的和尚走進來,問:「萬德師傅?」有人向他指了,他大步走到萬德面前,跪下磕了個頭,說:「我是江西寶積寺和尚,請師傅安排一宿。」屋中人都穿著灰色短僧衣,他一身鮮亮袈裟,顯得鶴立雞群。萬德:「你看,我這裡已經住滿了,你還是到其他寺院問問吧。」他二話不說,又給萬德磕了個頭,轉身走了。

萬德感慨地說:「江西的和尚風氣正,懂規矩,不啰唆。」我:「我……」萬德:「你的事,我想好了。你在我床上睡,我到大殿去睡。讓他走,因為外面的和尚不讓睡大殿的。」他把我也當作借宿者,我說不出要錢的話,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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