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真言 第二十節

Q的病沒有在三個月內好起來,辦理了退學手續。我在五月份考美校,上午考色彩靜物,下午考人物頭像。靜物是五個核桃、一個玉米、一個馬燈,我超水平發揮,尤其玉米粒畫得質感十足,堪稱得意,考試結束後,竟捨不得離開考場。

中午,大部分考生都無心吃飯,坐在美校的操場曬太陽。我坐在跳遠的沙坑前,想到即便我考上美校,美校也沒有Q了,不由得悲從中來。

我跑出校門,見街邊有座報亭,掛著花花綠綠的一片雜誌,就去看了。其中《環球銀幕》以法國影星阿蘭德龍做封面,他面部精巧,神情冷峻,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下午的人像模特是個美校高班學生,他眉高唇薄,與阿蘭德龍有三分相像。我把他畫得和阿蘭德龍越來越像,監考老師在我畫板前停留了很久。

我在當晚離開北京,十一個小時後到達西部某城,睏倦異常,就在火車站內的旅館租了個床位睡下。

旅館原本是火車站中棄用的一個候車大廳,用塑料板隔成了一個個房間,由於廳高八米,所以隔間都沒有屋頂。此處是專為乘客設置,按小時收費,到服務員櫃檯登記火車票時間,服務員會提前叫床。

每房睡四人,由於服務員叫其他人登車,我睡一會醒一會,更加睏倦。原本打算睡兩個小時,但我一睡就睡了五天。

我中間起床三次去補錢,每次均想:「再過兩個小時,就走。」但我每次均過高地估計了自己。這個極不適合睡覺的地方,是我在俗世中的最後一場覺,因為起床後,我會搭乘去五台山的汽車,從此做一個和尚。

出家的決定,沒有告訴風濕。聽王總說過,周寸衣的拳術傳自五台山西台空幻寺,當時就對五台山有了好感。又從書上看到,五台山海拔高,夏天亦涼爽,有「清涼山」的雅號,便選定這裡出家,不再有它想。

我拿了父親一個月的工資,趁父親睡覺時把工資卡塞進他枕頭下。他一年前有過買煎餅的經歷,應該可以活下去吧?如果這個本領衰退了,那麼五天,也就餓死了吧?

第五天,我當父親已死,再無牽掛。

起床,到櫃檯結賬,可能鐘點床還沒有連睡五天的客人,服務員們都好奇地看著我,其中有一個姑娘還較為漂亮。我說:「能單獨跟你說兩句么?」她從櫃檯出來,回頭看看其他服務員。其他服務員顯得興奮,可能以為她遇到了求愛者。我說:「你以後生的孩子,如果是男的,把這個留給他;如果是女的,燒了。」我取出一把打結草繩,遞給她。

她連說不要,我執著地塞進她手裡,她嚇得跑回櫃檯里。眾服務員發出一片笑聲,舊石器時代的武功秘訣便這樣送了出去。

女人的嘲笑令我羞愧難當,見幾步遠有一個門洞,就跑了進去。

身後服務員隱約喊了聲:「那裡不能去!」我想:我要出家,走的本是常人不走的道路。

門洞中放著些暖壺和床墊,向前再拐,牆壁上有了白瓷貼片,並有一排木板門隔間,我心中嘀咕:難道是兒童鐘點房?

正思考時,水聲響起,一個隔間中站起位青年婦女,她低頭整理著什麼,猛然看到我,登時呆了。面面相覷,我方明白進了女廁所。

我:「男廁所在哪?」

她:「……出門左拐。」

我快步前行,她慘叫一聲。

出門見人流擁擠,原來廁所正門開在火車進站的過道中。廁所門口坐著一個收錢的老太太,她正飛快地織著毛衣,見我出門,她的手停了。等我走出幾步遠,她一下站起,喊道:「你怎麼進來的!」我應了聲:「後門。」移步閃身,隱入人群。

走在熙攘大街,忽然對塵世有了依依惜別之情。睡過了最後一場覺,還想吃最後一頓。火車站是仿蘇聯式的建築,高大富麗,車站周圍則是大片中國瓦房,低矮破敗。這些瓦房被開闢成飯館,供等車人消費,也是當地流氓的聚集地。

我走入一家客人少的飯館,點了魚香肉絲、熘肝尖和水煮肉片,堪稱豐盛。我搭配著兩個饅頭,將它們盡數吃完。出了飯館,肚脹難受。

街邊有個頭扎手巾、靜坐寒風中的擺攤者,我走近一看,擺的是十幾把刀子,刀型寬厚,血槽深刻,不像是廚房用品。我問:「這是幹什麼的?」他:「我不說是殺人的,只說是殺豬的。」我花三塊錢買了一把,揣在懷裡,十分歡喜。過了一會,又覺得不妥,自問:「你是對物質產生了貪念,還是對人產生了殺心?」見一家飯館前堆著垃圾,便把刀子扔到那。

又走一會,看到一家錄像廳,門口一人拿喇叭喊道:「刀刀見血,拳拳到肉,走過路過,千萬不要錯過!」問明是香港武打片,循環放映,化三塊錢可以永遠看下去,並且是寬大的沙發座,許多等火車的人嫌旅館貴,都在這過夜。我想:既然已經最後吃了,最後睡了,索性再最後看一場電影。

較為血腥,還有三五個裸體鏡頭,我告誡自己:「惡緣。」但我待了下去。錄像廳賣餅乾和礦泉水,還有羊肉串和啤酒,我存活了兩天。

兩天後,我對那三五個鏡頭看得生厭,覺得野蠻醜惡,女人是沒有進化好的生物。

走出錄像廳,感到看破了女色,去除了修行路上最大障礙,身心一陣清爽。當我對自己即將開始的修行滿懷信心時,一個皮褲女人攔住了我。

她一臉疙瘩,骨瘦如柴,說:「小兄弟,想玩玩么?」我心想:憑你的姿色,想動搖要成為一代高僧的人,未免太自不量力了吧?

我沒搭理她,冷笑一聲,繼續前行。她追著解釋:「我說的不是我,我手下的姑娘個頂個的漂亮,來自世界各地,異國情調任你挑選,走過路過,千萬不要錯過。」我:「你們這小地方,還能有異國情調?別矇事了。」她見我搭話,表情登時輕鬆,說:「真的!可惜現在臨近春節,純種外國人都回家探親去了,不過還有中俄混血兒、中法混血兒、中德混血兒,因為是百分之五十的外國人,所以我們也就打對摺,五塊錢!就算從學兩句外語的角度考慮,花這點錢也值了。」我:「照你這麼說,純種外國人才十塊錢!我怎麼能相信你?」她:「小兄弟,你想哪去了,外國人都是賣藝不賣身的,就陪你說說話。」我想:既然如此便宜,聊兩句就走,算是最後接觸一次女人。

跟她進了一家小院,院中七八間房,我想裡面頂多是個大炕,進門後見內有電視機、茶几、長沙發,遠遠超出了我的預想。

一個長發女人走進來,撲哧一聲坐在我身邊,皮褲女人說了句:「你們聊。」就閃出了門。我仔細端詳長發女人,見她黑瞳平臉,就問:「你是混血么?」

她:「是呀!只不過我母親是中國人,她的遺傳因子覆蓋力比較強,把我父親的遺傳都給掩蓋了。」我:「你父親是哪國人?」她:「法國人。」我:「好,那你給我唱首法國歌吧。」她:「十分抱歉,我從小跟著母親過,就沒見過我父親。」我:「全清楚了,你母親肯定是跟哪個中國壞蛋生的你,就別賴在法國人頭上了。」她笑了起來,說:「好多人都這麼說,可能你們說得有一定道理,但我還是認為我是中法混血兒。」我:「你這不是指鹿為馬么?」她:「什麼馬?」我:「指鹿為馬。」她:「你學問真大,我根本就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能認識你這種有文化的人,我決定喝一杯。」她跑了出去,過一會進來,一手拿著杯葡萄酒,一手端著個果盤。

她把果盤放在茶几上,一口把杯中酒喝完,說:「我給你唱一首陝北民歌吧。」她唱完,我贊道:「真地道。」她:「碰上了識貨的了,我決定喝一杯。」她出去,端杯酒回來,一口喝完,說:「我決定再喝一杯。」跑出去又拿了一杯進來,羞澀地坐在我身邊,說:「你是不是嫌我喝得太多了?沒辦法,我也控制不住,可能我爸是個法國酒鬼。」我掏出五塊錢,在桌上一拍,說:「結賬。我不待了。」她一口把酒喝完,說:「這就走呀?不過結賬的人不是我,你等著。」她出門後,進來一個和我同齡的青年。他不看我,蹲在茶几前,拿出個夾子,寫寫算算了半天,抬起頭來說:「兩千八百塊。」我:「不會吧,你們說的,聊天就五塊錢。」他:「聊天是五塊,但你知道她喝一杯酒多少錢么?一杯七百,三杯就是兩千一,再加上這個果盤——七百。」果盤中切了幾片西瓜和橘子,估計成本兩三塊錢。我:「她喝酒沒跟我說價錢,這個果盤不是我買的,是她拿進來的。不能算在我頭上吧?」他:「是么?她怎麼能這樣,外國人太沒譜了。放心,我不會讓你吃虧,我找我們經理去。」他起身出門,很快帶了一個中年人回來。

經理戴副過時的黑邊眼鏡,梳著呆板分頭,一副老實面孔。他蹲在茶几前,也寫寫算算了半天,說:「喝什麼酒,她沒跟你說,但她喝酒你並沒有反對。果盤不是你點的,但你也吃了。你說讓我怎麼幫你?我上邊還有老闆,我上有老下有小,不能丟了這份工作。」說完他摘下眼鏡,可憐巴巴地看著我。我:「可我沒那麼多錢。」他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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