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真言 第十四節

五天後,司機開寶馬去學校接我見王總,在師生間引起不小的震動。

了解我家庭狀況的班主任老師在第二天課間時小心地問我:「你父親又當官了?」我回答:「哪裡,是一哥們。」當天,我走向寶馬轎車時,很希望Q能看到這一幕。也許她正站在窗戶前向下望?我抬頭向上看去,頓覺一陣幸福的暈眩,雖然並沒有發現她。

但司機毀了這一切,他殷勤地下車,替我打開車門。他怎麼看都不像個高素質的人,我剛被寶馬車抬起的身價,又被他的臉給降下去了。

他覺我表情有異,關切地問:「你怎麼了?」我:「沒什麼,不過是一點小小的虛榮心……破滅了。」王總包下一個室內羽毛球場,穿件摔跤的褡褳等著我。這是個小羽毛球場,只有八個網,但室高十六米,頂篷有一排天窗,光線瀑布般瀉下,頗具氣勢。

球場上鋪了十幾平方米的布墊子,以供摔跤。王總露著胸口的肉,皮膚顯得很厚,遠超一般人類,是犀牛大象的感覺。他豪邁地說:「我這人最喜歡以武會友,年輕的時候我是沒有敵手的。你要不要做做準備活動?」我搖頭。他說:「我手黑著呢,把你摔壞了不好,你先壓壓腿、抻抻腰?」我只好答應。在壓腿的時候,他走過來說:「我爺爺要不是給人廢了,也是跤壇一代宗師。他把太極拳引進摔跤,提升了摔跤的文化品位。」我頓感好奇,他注意到我的表情,笑道:「學摔跤先學挨摔,先要練倒地時不摔著後腦勺。摔跤的人都脖子粗,就算是後仰倒下,也能挺住脖子,不讓後腦勺著地。這是摔跤最重要的基本功。但我爺爺在摔人之前,先用太極拳的巧勁把別人的脖子震鬆了……」王總向站在場邊的司機一指:「你來!」司機快步跑來,王總用手一拍司機的胳膊,司機的脖子就歪了。

王總一個絆子把司機後仰摔倒,司機的後腦勺正好枕在王總的腳背上。

王總笑了:「不敢動真的,後腦勺要真摔在地上,行話叫『打鼓』,一下能把他摔死,就算活著,也是個二傻。」我想:摔跤融入了太極拳,不但沒有提高文化品位,反而更狠了。

司機鎮定地從地上站起,顯然這種演練他不知道經過多少次了。

王總看著我,目光中滿是愛惜,說:「放心,這絕活我不跟你使,咱就耍點刀勾、閃叉一類的小絆子。」我:「你那麼肯定我是練武的?」王總:「天橋的摔跤手,是賣藝人里格調最高的,因為摔跤早先是專門給皇上看的,只怪孫中山推翻了清朝,才流落到民間。大清善撲營的摔跤手,都有官位,平時擔任的是宮廷護衛,要對付那些漢族刺客。嘿嘿,因為有這傳統,所以我們認練武術的人,認得可准呢。」我:「雍正皇帝是被俠女呂四娘刺殺的么?」王總:「別說那麼多了,過過手吧!」他伸手向我抓來,我在他肘部一拍,他的脖子便歪了。

他兩手護著腦袋,後退五步,脖子的肌肉重新繃緊,叫了聲:「嗬!」向我撲來,我在他胸口一拍,他脖子又歪了。

他急忙雙手護頭,後退七八步。過了半晌,他把手放下,罵道:「你總用絕活,還讓人怎麼玩!」

司機興奮地問我:「你是練太極拳的?」我:「不是,但練我這門拳,也能出來太極的手勁。」司機:「什麼拳?」我:「一種小步蹭著的拳。」司機:「那是什麼拳?」王總大叫一聲:「我知道!你是國術館的!噫……你們這路人不是都死絕了么?」善撲營跤手在民國初年,失掉了皇宮俸祿,不得已在天橋鬧市賣藝。雖然下賤了,依然保持善撲營的官僚體系,原本善撲營的三個統領,每月都能在跤手們的賣藝錢里得到抽成。這不是剝削,而是孝敬。跤手們通過供養三位統領,保持住心裡的榮耀感。

跤手覺得自己的地位比練武人高,練武人在他們眼裡是江湖。

他們不按照江湖規矩辦事,而按照清宮規矩。民國三年,國術館建立,開了摔跤科,聘請跤手們做教師,三位統領經過商議,回話為:「咱們各有各的活法,玩不到一塊。」雖然回絕了,但跤手們對國術館很關注。等政界領袖給國術館題了「強國強種」的匾額,三位統領感嘆:「風水輪流轉,練武術的這回要成事了。」跤手們的情緒反覆,傳到了國術館。館長周寸衣親自來商談,說:「我這門拳傳自五台山西台空幻寺,清朝的第二個皇帝——順治傳說沒有死於天花,而是出家了,有人根據空幻寺二院的匾閣『寒瀑潛音』四字判斷順治在此出家。」三位統領問:「此話怎講?」周寸衣解釋:「寒瀑潛音,如按照文學意境,指的是冬天一條凍成冰的瀑布,其凝固的線條,仍能令人感到水聲的存在。但順治皇帝的佛學老師名叫『憨璞』,正是寒瀑二字的發音,而『潛音』二字,正是『淺隱』,表明他是程度不深的隱居,但和清宮仍有聯繫,不是一去無蹤影。」三位統領連聲嘆息,追問:「結論?」周寸衣:「國術館的武功是跟隨順治帝歸隱的宮廷侍衛傳下的。」三位統領:「既然你我本是一家,我們決定入國術館了。」周寸衣高興地離去。

統領甲:「江湖還是江湖,練武術的雖然得了勢,可辦事還這麼不上檔次,拿野史來跟咱們套近乎。」統領乙:「咱們就順著他們的說法吧,為小輩摔跤人找個活路。」統領丙:「如果康熙爺在世,大清絕不至於給滅了。我們也不至於降低身份,去交往這幫練武術的。」三人越說越難過。

跤手們進了國術館後,國術館便發生了內亂,周寸衣的大弟子和侄子爭奪國術館的財經權,分立成兩派,後發生一場慘烈械鬥。隨後國術館被某軍閥掌控,留著周寸衣繼續做館長,而軍閥的家鄉子弟入住國術館充當學員,國術館就此淪為一個兵痞的集散地。

跤手們有著宮廷鬥爭經驗,在國術館分立時便退出了。他們又見了一場興亡史,彼此感慨:「江湖畢竟是江湖。」王總講完典故,嘆道:「練武術有什麼好?還是跟我學摔跤吧。」他志向遠大,準備把洗浴中心建滿全國後,在每一個澡堂旁邊建一個跤場,人們摔跤之後便去洗澡,洗完澡後接著摔跤,太平盛世就會達到。

摔跤有著廣闊的前景,而王總並沒練到他爺爺的水準。他說:「人舍一事才能成一事,我十年來掙錢的本事長了不少,摔跤的本事可大海退潮似的退了。你現在就會使我家的絕活,全套把式傳給你,我安心了。」我:「我是有師傅的人,不能另外拜師。」王總哈哈大笑:「就知道你們練武術的還來這套!沒事,摔跤的人不搞師傅、徒弟這種江湖規矩,教你就是給你『說說手』。」司機在一旁給我使眼色,我說:「好,這麼辦。」王總帶我到了鞋店,給我買了兩百塊錢的皮鞋,我給他買了四塊五毛錢的布鞋,這是摔跤行「以心換心、以鞋換鞋」的傳統,算是定下了情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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