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真言 第十三節

回到寺廟時,已是凌晨兩點。風濕敲大門,門內值班的是個六十歲的老人,他嗓門洪亮地喊:「我在這廟看門二十年了,沒見過你這種師傅。」風濕和他對吵起來,他就是不開門。

司機聽了一會,把風濕拉到牆角,問:「要不要把他作了?」風濕:「造孽!」司機連忙兩手合十,念起「阿彌陀佛」。

我:「那你怎麼辦,要不到我家過夜吧?」

風濕:「算了,我翻牆進去。」

他的左腿比右腿短了三厘米,小腿有一片凹陷,那是條萎縮的肌肉。但他還是爬上了牆,敏捷程度驚人。他在牆頭囑咐司機送我回家,然後一閃,就不見了。

司機贊道:「學佛之人,真是身心輕靈啊。」

而我知道,這是他的小偷功夫。

司機送我的路上,王總打來手機,說他在吃夜宵,請風濕一塊去。

司機說師父已回去,但師父的朋友還在,王總說:「一定請上。」就掛了電話。

我推辭,說要回家睡覺,司機把車猛地停下,一字一頓地說:「王總的話,不能違背。兄弟,你難道想要我死么?」我只好去了。

以為夜宵該在豪華場所,不料卻是骯髒小店。店在一條牆根滿是垃圾的狹窄衚衕中,寶馬車開不進去,我和司機只好走入。小店低矮,掛著公共廁所里的低瓦燈泡,有四個八仙桌,沒有靠背椅,是長條板凳。

只在最裡面一桌坐了人,他的身量比司機大一圈,臉上小破洞比司機多一倍。他穿著高級西裝,正在吃一碗鹵煮火燒。

司機帶我坐在他身旁,他抬起頭,眼光並不看我,盯著頭頂的燈泡說:「你練武。不要瞞我,我注意到你腳步了。」我只好點頭稱是。他深笑一聲,轉頭看我,說:「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爺爺是鹵仔。」見我一臉困惑,他奇怪地問:「你是石頭裡蹦出來的?連鹵仔都不知道?」他問我父親是幹什麼的,我說了,他嘆口氣,說:「你們這種人,高高在上,對平民百姓的事是不知道。」鹵煮火燒是豬的腸肝肺配上麵餅一塊煮的,他爺爺鹵仔的青春期在清朝末年。鹵仔上午推小車賣鹵煮火燒,下午到天橋表演摔跤,他曾經摔倒過一頭水牛,因此成名。

鹵仔和地痞爭一個叫「杏紅」的妓女,被毒瞎雙眼。他一直靠體力生活,眼睛瞎了後,智力得到迅猛發展,在兩年內成為一個老大,操控了整個南城的豬肉市場,新中國成立後被槍斃。其傳奇的一生,為北京市民交口稱道。

王總說:「爺爺從一碗鹵煮火燒作起,成就了大事業。為了不忘本,他開了這家鹵煮店,給自己作個紀念。我的事業不管作得有多大,也會留著這家店,鮑魚燕窩再金貴,也比不過豬的下水呀!」受他的鼓動,我連吃了兩碗鹵煮火燒,吃得面紅耳赤。王總滿意地看著我,說:「怎麼樣?味道特殊吧?鹵煮拼的就是個湯味,我家這鍋底老湯是清末的,已經快九十年了!」在某一個艱難時期,他家把老湯封在一個鐵皮罐頭裡,外麵包上冰塊,再裹上塑料布,埋入地下十五米深。王總感慨道:「那時候,多少驚世的古董都毀了,可我家的老湯保存下來。你今天能嘗到這口味道,就知道咱中華的傳統沒斷!」這番話,司機不知聽過多少遍了,坐在一旁面部僵硬,絲毫不感興趣的樣子。王總注意到他,嚴厲地說:「你怎麼無精打采?是不是在洗浴中心又消耗了?」司機面色鐵青,頭上冒出一圈汗。

王總語重心長地說:「跟你說過多少次,女人不能粘,我爺爺就是個教訓。我要玩女人,那不跟早晨起來撒泡尿一樣容易,可我這麼多年,就跟我媳婦一個人。你怎麼不學點好的?」司機一臉慚愧,支支吾吾地說:「我改……我改……」王總:「你也別難過了,去盛碗鹵煮,補補身體吧。」司機到後堂盛鹵煮去了,王總盯著我的眼睛,說:「現在就剩咱哥倆,你不要隱瞞,我知道你是來幹什麼的。」我:「……我是來幹什麼的?」王總:「你是來殺我的。」王總認為我和風濕交朋友,是為了能接觸上自己。我的武功令他疑心,不管我如何解釋,他只是說:「我懂。找個練武的來殺我,比用槍用刀要好,你用內功震壞我的心臟,醫院根本檢查不出來,頂多給診斷個『急性心梗塞』,你和你的僱主就逍遙法外了。」當司機端著鹵煮坐回來時,王總正說:「我的命你可以拿走,但你要告訴我,雇你的是左彪還是韓六?」司機抬頭,看看我看看王總,又看看熱氣騰騰的鹵煮,不知是該吃還是不該吃。

我們僵持了五六分鐘,司機忍不住了,用筷子從碗里夾出一條大腸,「嗖」一聲吸進嘴裡。王總大怒,拍桌子吼道:「我都快死了,你還吃!」司機:「他要殺你,也不會留我這個活口。死之前,我不想浪費你爺爺留下的東西。」王總怔住,流出大滴大滴的眼淚,終於發出撕心裂肺的哭聲,拍著司機的腦袋說:「我就你這一個知心人。」司機也哭了,握住王總的手,說:「我要跟你,那就是跟一輩子。」他倆哭完後,王總顯得十分疲憊,腦袋枕在胳膊里,點了根煙,「吧嗒吧嗒」地抽了起來。司機將鹵煮吃完,掏出手絹,連眼淚帶嘴一塊擦了,然後說:「王總,這位小哥們也折騰一夜了。要不,我把他送回去?」王總點頭,向我友好地一眨眼,說:「累著你了,下次再跟你探討武功。我爺爺摔過水牛,他的絕活我得了不少。」我和司機從衚衕走出,天色漸亮,司機一臉歉意地對我說:「王總這人心地善良,就是總懷疑別人殺他,隔三差五得鬧上一次,沒想到這次鬧到你頭上了。唉,只有大師能降伏住他。」我問怎麼降伏,司機說每迴風濕都勸王總給廟裡捐錢,一筆錢花出去,起碼能消停半個月。我:「這麼神奇?」司機:「王總那是心疼錢,只有他覺得自己吃虧了,才會恢複理智。但他平時總占別人便宜,很快又不行了。所以大師對他很重要。」我想起一事,覺得大為不妥,問:「大師陪他消夜,也吃豬下水?」司機連忙擺手:「大師是有修行的人,他只吃鍋里的麵餅。」我稍感心安,很快又慌亂,說:「那也是肉湯里的餅呀,滲著肉味呢。」司機:「你外行了不是,禪宗六祖——慧能和獵人生活了十五年,他在肉鍋里涮菜葉,名為『肉邊菜』,是千古美談。大師這是效仿先賢,對付王總這類人,得先順著他的習慣,否則吃不到一塊,哪有機會點化他呢?」我:「哎呀,你懂得真多。」司機:「說實在話,王總要有我一半慧根,早就開悟了。每回大師教誨王總,我在一旁就著急,有什麼難的呢?心有靈犀,一點通。」我:「但你好像一直過不了女人這關?」司機眉飛色舞的表情登時暗淡,過了半晌才說話:「我日後非毀在女人手裡不可。人生在世,總有一貪,我要不貪圖這口,早出家了。」氣氛變得壓抑。過了很久,我才想出一句聊天的話,問:「王總說的左彪和韓六是怎麼回事?」司機:「是九十年前弄瞎他爺爺眼睛的人,他一直覺得這倆人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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