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真言 第十二節

母親歸家後,我的家終於完整。青春期男生總是叛逆父母,而我恰恰相反,因為長久以來,我的父母是缺位的。母親的話,我只想遵循。

至於二老爺,託付給佛祖菩薩吧。我到玉涵寺燒香,跪在蒲團上,閉目祈禱。我的虔誠感動了香火和尚,他在我磕頭時,敲響供桌上的罄,慈悲地說:「有求必應,有求必應呀。」這句話給了我莫大安慰,我磕頭完畢,感激地看向他。他的眼睛很小,卻清澈無比。我兩手合十,向他恭敬行禮,他合十回禮。我走出大殿時,又多次回身向他行禮,心想:「遇到高人了。」當我的腳邁過門檻,一個念頭打入我的心:「這雙小眼,怎麼那麼熟悉呢?」我跑回去,香火和尚正在收拾香爐里的香頭,我問:「師父……你是風濕吧?」他把手中的香頭扔進垃圾桶,懊惱地說:「被你看出來了!」風濕左腿殘疾,關了五個月後提前釋放。他父親的死,令他萬念皆空,到玉涵寺要求出家。知客僧答覆他:「我們有規定,殘疾人不能出家。」他就在寺中連跪兩天,感動了一位寺中長老。長老囑咐他:「你回街道辦事處,開一份品行證明。我幫你說話。」街道辦事處給他開了一份「行竊多年」的證明,他絕望地交給長老,不料長老高興地說:「多一個和尚,少一個小偷——好理由!」他就此出家。

他在寺院中獨居一室,梁高柱挺。他的居住條件從沒這麼好過,覺得自己的生活走上正軌。他留我吃飯,問:「你想吃什麼?是魚香肉絲,還是夫妻肺片?」我大驚:「廟裡吃肉?」他:「不,都是素菜,只不過色香味上在模仿葷菜。」他到食堂打來飯菜,果然肉味飄香,吃後覺得極為爽口。他解釋:「當然爽口,因為都是苦瓜和豆腐。」他過著津津有味的出家生活,常有大款請他去玩。他問明我從沒去過歌廳和酒吧,仗義地說:「我帶你去。」打了個電話後,他對我說:「今晚我們去個比歌廳和酒吧更刺激的地方。」我:「哪裡?」他:「洗浴中心。」

他戴上毛線帽,換上咖啡色風衣,很像是美校的青年教師。半個小時後,一輛寶馬轎車停在廟門口,他帶我坐上去。司機說:「王總臨時有事,不能來了,讓我安排你倆。」風濕:「我這是招待朋友,他不來也好。」司機四十多歲,臉上都是青春痘的遺迹,估計他青春時無人告訴他青春痘是不能擠的,以致一臉小破洞,令人不想再看第二眼。他發現了我厭惡的眼神,嘿嘿一笑,說:「王總的臉比我還破。」風濕接話:「千瘡百孔。」

司機和風濕大笑起來,我也賠笑幾聲。

洗浴中心在一家二十層賓館裡,賓館大堂有許多白種人穿梭,香水襲人。風濕告訴我:「老外在十九世紀還沒學會洗澡,他們總覺得自己臭,就發明了香水。當香水的香度愈演愈烈時,一個聰明人告訴大家,只要洗澡就可以了——這個人叫愛迪生。」我:「啊,就是發明了電燈泡的那個?」風濕:「他更有價值的發明是淋浴噴頭。」我:「那外國人為什麼還這麼香?」風濕:「因為他們想抹殺愛迪生的功績,畢竟這麼晚才學會洗澡是很丟人的事。」司機:「其中還有經濟利益。淋浴噴頭的全球銷量過大,價值遠遠超過燈泡,愛迪生申請燈泡的專利成了,可淋浴噴頭的專利就是不給他。資本家貪下了這筆錢。」我:「這都是誰告訴你們的?」風濕和司機:「王總。」王總從國外引進了洗澡業,他先在四星級賓館中搞試點,預測不出十年,洗浴中心將脫離賓館的掩護,挺胸抬頭地建在街邊。他不會讓愛迪生的悲劇在自己身上發生,他將壟斷這一行業。

洗浴中心的登記櫃檯上有一個瓷盆,裡面裝著十幾個橙子。風濕說:「外國人非常有人性,洗澡後會口渴,就給你備下了橙子。」說完他拿起一個,剝皮吃起來。

我:「不是洗完了再吃么?」

他:「先吃一個,洗完了再吃一個,這樣洗一次澡能吃兩個橙子,賺了。」我:「外國人的管理方式還是有漏洞的,忽略了中國人愛貪小便宜的天性,得賠多少水果錢呀。」他:「錯,吃兩個橙子的就我一人,來這的人連一個都不吃。」我:「那他們吃什麼?」他神秘一笑:「出家人,不便說。」司機帶我倆進澡堂,轉眼他就不見了。我和風濕到一個大水池中泡澡,風濕一直是副發育不良的樣子,不料卻長著簇黑濃密的胸毛。我吃驚的目光令他不好意思起來,說:「我也沒想到,當了和尚,連胸毛都長上了。」大水池中央有個小水池,裡面的水徹骨冰涼。風濕向我解釋:「大水池的溫水泡得毛孔擴張,小水池的冷水刺激毛孔收縮,來回兩泡,毛孔一張一縮,舒服極了。」他沉吟了一下,說:「能伸縮的不單是毛孔呀。」我:「還有什麼?」他:「……你悟性太差!」我倆出了水池,又去蒸桑拿。他在桑拿室門口向侍者要象棋,侍者流露出欽佩的表情。我倆在桑拿室內,開始還一招一式地布局,後來就「馬對馬」、「車對車」地對拼,很快把棋子都拼光,棋盤上只剩下老將老帥。

風濕聲音嘶啞地說:「下完了,平局。」我倆快速起身,衝出桑拿室。

侍者恭敬遞上毛巾,說:「太佩服了,又待了這麼長時間。大師定力驚人呀。」風濕友好地笑笑,指著我說:「可惜他不會下圍棋,否則我能在裡面待四個小時。」離開桑拿室,我小聲問:「他知道你是和尚?」風濕:「是呀,我就是在桑拿室里降伏王總的,他下了沒幾步就受不了啦,從此對我非常信服。」我:「你怎麼做到的?」風濕:「沒有秘訣,只有一個『忍』字,再加一個『狠』字。」他帶我去淋浴,用冷水猛衝後腰,我說:「這也是熱脹冷縮?」他:「對,這是強腎的秘訣。」我問:「把身體搞得這麼強幹嗎?」這時,司機兩眼無光地走入淋浴室,根本沒看到我倆,到最裡面的噴頭下沖洗,在水中一陣哆嗦。

風濕遙指司機,說:「為了成為他這樣。」

風濕走到司機身後,猛拍一下,司機嚇得轉身。風濕笑嘻嘻地說:「你又去按摩了?」司機:「俺是個俗人。」風濕走回我處,說:「花花世界,不管你有多強,都會迅速地由強轉弱。」司機說王總平時對他管得很嚴,帶客人來洗澡,就讓他在門口等著,只有當王總不在時,他才能進來陪洗,他也很苦。

我們三人穿上浴袍,出了澡堂,到中心的後廳休息。後廳有自助餐,還可以打牌下棋,坐滿穿浴袍的青年男女。風濕帶我找空位坐下後,司機端來三紮啤酒,我問風濕:「你能喝酒?」風濕笑笑:「我是嚴格守戒的。他兩紮,你一紮。」我略感欣慰,卻見風濕掏出一根煙,點上後,噴了一口。我:「你怎麼抽煙?」風濕:「煙草從美洲傳過來,是十四世紀的事了。佛祖在世時,沒見過這個,所以我們沒有對煙的戒律。」他抽了兩口,很快捻滅,說:「雖然沒有,但煙刺激生理,還是盡量少吸。這個身體最可怕,它一亂來,人就成動物了。祖宗們進化成人,不容易,我們要懂得珍惜。」司機點頭稱是,態度十分虔誠。

鄰桌女子們發出一陣尖叫聲,她們玩牌有了結果,三個女人被罰鑽桌子。司機看到她們翹起的臀部,不由得呆了,小聲嘀咕:「賊公賊婆的孩子,就是性感。」我問:「小偷的孩子?」風濕:「小偷掙的是辛苦錢,到這消費不起。大盜的孩子。」我:「搶銀行的?」風濕:「批條子的。」我一臉迷惑,風濕:「……你悟性太差。」後來,風濕帶我和司機去吸氧,吸氧室中放的是佛教音樂。他得意地說:「我的主意!這就是我跟王總交往的成果。」我們三人躺在躺椅里,侍者給我們戴上氧氣罩、蓋上毛巾被。司機閉上眼睛後,就像一隻可愛的大熊。侍者說:「吸氧十五分鐘,吸完,你們可以在這睡會兒。」輸氧氣墊鼓動的聲音沉緩有力,彷彿生命之初的節奏,我們都很快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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