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真言 第十一節

我無心再練二老爺教的拳術,整個暑假都在畫畫。Q還是坐得很低,K還是站在樓梯口,沒有絲毫變化。

過了秋天,到了冬天。父親年輕時的同事給他打來電話:「社長來了,想看看大家。」社長是他們年輕時共同仰慕的一位姑娘。父親迅速起床,把自己梳洗乾淨。母親聽說過這位社長,執意要跟去看看。

我放學後,他倆仍沒回來。到晚上七點,響起敲門聲。打開門,不是父母,卻是二老爺。他鬍鬚骯髒,臉色蠟黃。我心中暗嘆:他臉上的光澤消失了。

他:「你父母在么?」我:「什麼事?」他:「我和你二舅分開吃飯,有點活不下去,想找你父母借點錢。」我給他撣去身上的雪,領他到我的房間。看著他曾經睡過的床,他說:「我那邊生活條件差,幾個月沒洗過澡,這床我不能睡了。」他從郊區坐車來要一個小時,應該坐得腰酸腿疼。我沒言語,扶他躺下,幫他脫去外衣,登時聞到一股腥臭。

我到廚房,看有剩飯,就切了些香腸,一塊炒了。他可能一天沒有吃飯,面對兩碗肉炒飯卻很克制,一口一口地吃下。他吃完後,我倆相對無語。為避免尷尬,我說:「二老爺,我給你畫張畫吧。」我安排他坐到客廳沙發里擺好姿勢,並囑咐他:「二老爺,你眼睛看著大衣櫃。只要你眼神不變,就能保持住姿勢。」他直看著大衣櫃,果然一動不動。

一個小時後,我告訴他畫好了,他才喘口長氣。他滿臉倦意,站起來,向我的屋中走。他在這屋中生活過,習慣地要去睡覺。

我叫他等等,拿出一把毛票,大約有五十塊。這是買顏料的錢,我遞給他,說:「二老爺,你走吧。」他愣了一下,隨即作出笑容,說:「我拿你一個孩子的錢,真是活得沒臉了。」他掏出手絹,把錢包上,放入懷裡。

外面雪花點點,我送他去車站。路上只有一次交談,我:「二老爺,對不起。」他:「你跟我還客氣什麼?」他邁上公共汽車時,一個趔趄,售貨員驚叫:「老大爺,小心點!」他哼了聲:「沒事。」隨即發出爽朗的笑聲。

汽車緩慢開走,碾得雪稀爛黝黑。我覺得整車人都用異樣的眼光回望我……把老人在雪夜送出門,做出這樣事的是個什麼人?

回到家,我注意到二老爺的畫像上,鼻根到嘴角拖出兩道皺紋,眼尾與眉梢下垂,現出衰敗之相。畫他時卻沒有發現,當時我在思考,母親見到二老爺,會不會給他難堪?他畢竟打了姥爺……

我能學美術,對母親很感恩。我和Q考上美校後,K就成為高中時代的一個陳舊記憶,自然地遠去,再沒有關係。用美術解決問題,比武術要好。

母親和父親在十一點回家,父親昏昏欲睡,母親滿面紅光,有點興奮。我問:「見到社長了?」母親告訴我,社長眼神機警,有著經過大風浪的人特有的冷靜,一望便知不是一般女子。

社長的青春時代,情緒激昂,兩次自殺未遂,為父親等一干小夥子所營救。父親曾對她好言相勸,她總說父親是個好人。父親現在的頹廢令她意外,她說:「當年的帥小伙,怎麼成這樣了?你從今天開始,就給我鍛煉身體!」父親面有難色,眾人想笑未笑。

此次聚會是在一個當年的小夥子家中,他當年是個精細人,按照客人人數買了大蝦,準備一人一隻,但臨時多趕來五人,蝦不夠分了。

眾人相互推讓蝦,父親站起來說:「給我一隻。」母親覺得父親很丟人,而聚會的氣氛就此輕鬆,後來還有人喝醉了。社長離去時,說她在一家建材公司領一份薪水,平時並不見人。

大家約定從此每年一聚。

社長堅持不讓人送她,戴上一頂棒球帽,坐公共汽車走了。有人感慨地說:「她流產過,這輩子沒有孩子了。這麼好的女人,可惜啦。」有人說:「她並不漂亮,當年只是氣質好。」還有人說:「漂亮不漂亮,有什麼用,到了咱們這年紀,男人和女人都一個樣了。」母親在我面前,首次那麼愛說。她講完聚會經歷,我就睡覺去了。二老爺的畫像被收進畫夾,用過的碗筷刷洗乾淨,他來得不露痕迹。

與社長的聚會,令當年的小夥子們意猶未盡,沒幾天,他們又自己聚會了一次。這次喝醉的人比較多,暴露出年輕時的恩恩怨怨,最終不歡而散。父親和母親回來後,父親說:「當年的事,我搞不懂,沒想到過去這麼多年,我還是不懂。」母親則說:「太逗了。」母親在一個星期後,知道了二老爺來過我家。二老爺那個晚上沒有回郊區,去了他長子家。他在長子家住了一夜,得到三百塊錢,然後花九塊錢買了個西瓜,給姥爺送去。

他沒有再提在姥爺家養老的要求,只說:「冬天的西瓜貴,你肯定不捨得買,我買給你。」姥爺把西瓜切了,兄弟倆吃完西瓜後,二老爺就回郊區了。

母親看望姥爺時,知道的以上情況,她跟我說:「姥爺跟他是兄弟,就算心裡再不原諒他,也不會不讓他進門。但咱們家……希望你懂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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