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真言 第十節

二老爺挨悶棍的事情,仍未解決。

我思考再三,把此事告訴了父親。父親聽完後,兩眼生出神采,吩咐我給他倒一杯茶、拿一根煙。

對無聊的問題作出深入的探討——這是做官的秘訣。父親無疑深知此點,他腰桿筆挺地坐在飯桌前,表情凝重地喝茶抽煙,足有一個小時才開始說話。他說:「首先要跟你說的是,我娶你母親是有難度的。」父親來自河北省廣雪口村,七代貧民,十七歲進入組織,從未看到過大家閨秀。他二十五歲成為官員,到角方印刷廠監督一份宣傳稿的印行,見到正在刻字的母親。父親覺得一刀刀都刻在了他的身上。

他向上級提出要娶這個女人,遭到反對,因為母親家是封建官僚。上級安排了一個專門做思想工作的人與他談話,那人說:「要娶了她,你倆將來的孩子,一不能在檔案室工作,二不能給首長當秘書。」父親沉默良久,嘀咕一句:「我的孩子不當檔案員。」那人老練地回答:「給首長當秘書呢?」立刻把父親的氣焰打了下去。父親痛苦地思索了兩個星期,在孩子和老婆間,最終他選擇了老婆,跑去彙報:「不做秘書了。」父親是以犧牲我的前途為代價娶的母親。但姥爺並沒有可憐他,反而對他提出了苛刻要求:「我弟弟在戈壁監獄裡,如果你能把他弄出來,我就把女兒嫁給你。」父親上下奔走,最終絕望。母親給他出主意,說讓二老爺寫封信勸勸姥爺。父親趕到戈壁監獄,和二老爺見面。

二老爺爽快地寫了封信,稱讚父親是好小夥子。父親感激萬分,經過典獄長同意,在監獄招待所食堂請二老爺吃了頓飯。酒喝得心紅耳熱時,二老爺向父親訴說了心愿:等他出獄,可能已經很老了。

監獄中有這種先例——刑滿釋放的犯人,可以留在監獄中做服務人員——他也想這樣,希望父親跟典獄長說說。

父親問:「您有兒女,晚年和兒女生活,不是很好么?」二老爺:「我老了不給他們添麻煩。」父親:「老了,總是需要人照顧的。」二老爺嘿嘿一笑,自信他八九十歲的體能不會弱於青年。

父親說:「一百歲呢?」

二老爺說:「要真到了生活不能自理,我就去摸電門。不麻煩別人,也不委屈自己。」二老爺自我了斷的人生觀,給父親留下深刻印象。他講完這段陳年往事,咕嚕咕嚕地喝了口茶,嚴肅地對我說:「這場車禍,不見得是意外。」如果二老爺是自殺,那麼他打姥爺的行為,就可以得到合理解釋。打姥爺,是為了不讓姥爺想念他,至於指甲淤血的問題,只是個借口。

父親的分析令我欣慰。私下見二老爺,令我蒙受巨大壓力,如果二老爺打姥爺是出於善意,那我就沒有背叛姥爺。

父親喝完了茶,囑咐我:「下次開會,最好能鋪上塊桌布。」就又回到床上。

幾天後放了暑假,美院開辦了連上二十天的美術班,我和Q都報名了。母親安排我住進姥爺家,因為姥爺家離美院更近,可以節省上下學的時間。

整日面對姥爺,我實在沒有勇氣再去見二老爺。我只能相信,二老爺挨的悶棍是他的幻覺。我想:等二老爺死了,我會把父親的分析告訴姥爺,二老爺將會被原諒。

但事情並沒有如此進展,二老爺活了下來。

二老爺說車禍是意外,令自己喪失了被原諒的可能。他克服了小腦萎縮,拄著拐杖來到姥爺家,掏出七十塊錢給姥爺,說:「遮遮羞。」然後向姥爺提出,想在姥爺家度過晚年。姥爺回答:「咱們老了,還是跟著各自的孩子過吧。」把七十塊錢還給二老爺。

我當時正在姥爺家,目睹了這一情景。二老爺吃完晚飯後,姥爺讓我去送二老爺到車站。我和二老爺出門後,都無心說話。

二老爺面部仍有光澤,看不出是大病初癒,只是邁不開步,兩腳在地上蹭著。多年前,他在戈壁監獄面對我父親時,還是十足的強硬,但他真會老。他從公園到我家、到姥爺家,經歷了兩次家庭生活,必然軟弱。

走到車站,他對我說:「我病的時候,你去看我,把我抬到床上,我還記得。」我:「不是我抬你的,是二舅。」他:「是你,我記得清清楚楚。」他上車,走了。

車站到姥爺家,需穿過一片賣水果蔬菜的市場。看到攤位上的南瓜,我恍然想到:「如果當初我把挨悶棍的事情直接告訴姥爺,姥爺肯定會把二老爺接回家中,二老爺將在姥爺家住下來。挨悶棍,也許是二老爺的謊言,那是他回到姥爺家的計策。」二老爺臨走時說「我記得清清楚楚」,不是指的是誰抬他到床上,而是指讓我傳話這件事——他是在責怪我。

回到姥爺家,姥爺正在翻一本字典。這是一本醫學字典,他指著一方詞條對我說:「人犯心臟病,轉瞬間會血液逆流。死於心臟病的人,手指甲也是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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