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真言 第九節

我以上廁所為由,逃離了二舅家。回到北京市區,沒有去找姥爺。因為隔著被子每晚打一棍,會不露痕迹地把二老爺打死——這個消息對姥爺來說,過於刺激。

也不能對母親講,去見二老爺,意味著背叛了姥爺,她不會原諒我。思考一夜,我想到二老爺還有長子!

第二天我再次逃學,趕到姥爺家,詢問二老爺長子。姥爺拿出紙筆,利索地寫下長子的單位地址。姥爺諸事糊塗,唯獨對此清楚,因為多年以前他曾經去過。

長子工作後仍住在姥爺家,他的初戀對象是一個華僑,常收到洋酒、海參的禮物。長子有著世家子弟的自我意識,不願意貪圖女人便宜,但他的家族早已敗落,實在沒有回敬的禮物。

姥爺對他拿回家的洋酒、海參深惡痛絕,覺得他應該全部拒絕。

為整頓家風,姥爺把那些禮物上繳了長子單位,長子因此搬出姥爺家。姥爺對自己有堅定的信心,認為長子五十歲以後自然會感激他的做法。現在長子距五十歲只剩三年,姥爺勝利在望。

姥爺的眼神滿是焦慮,我連續詢問二老爺兩個兒子的地址,令他有不祥之感,但二老爺打了他,他對這個弟弟不願過問。或者他只是覺得我要通過二老爺的兒子與二老爺聯繫,認為我背叛了他?

我:「您不問問我,為什麼要地址?」他:「我不問,你走吧。」說完拿起一本字典,查閱起來。

長子的單位在故宮附近,是一個幾進幾齣的深宅大院,每一場雨後,木頭的腐朽氣味便會濃烈起來。單位里有拿午餐剩飯喂野貓的習慣,造成院子野貓聚集,三五成群地躺在過道上,是非洲獅群的陣式,完全背離了貓類敏感懼人的種族天性。

早知長子是美男,但他的英俊還是令我吃驚。他高鼻深目,卻不是白種人形態,臉部線條轉折細微,比白種人多出幾個變化。他的臉,凝聚著漢文明的精華。

我向他訴說二老爺晚上挨悶棍的情況,他平靜地說:「我弟弟再混蛋,也不至於殺父親。至於我母親,一個瘋了的人,無法做出計畫性很強的事情。我判斷,這是老頭的幻覺。」他說他不久將調到深圳工作,成為一家國有電子公司的經理。

他的父親生命力強,必會順利克服所有磨難。等他在深圳退休,回到北京,就可以全心全意地孝敬父親。他溫和地笑了,說:「我的人生智慧,就是我知道,一切都來得及。」我被他的風度征服,不自覺地點頭稱是。他立刻表示:「好,我送你出門。」我倆在院中三步一跳地經過貓群,他的動作雖不靈巧,姿態卻和我一樣——這是練過拳術的跡象。我:「二老爺教過你拳?」他停在一隻毛色油亮的大黑貓前,盯著黑貓的眼睛,說:「小時候吧,老頭入獄後,一切都中斷了。」二老爺四十三歲時得了場大病,高燒兩個月不退,沒有診斷出病因,卻被告知將不久於人世。這時一個五人小組調查二老爺,他們準備以「其人病逝」作為調查結果,二老爺卻奇蹟般地病癒。

於是五人小組與他面談,一談就談崩了。他把小組組長的胳膊架起,出了樓,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小聲說要把組長胳膊卸下來,然後彬彬有禮地鬆開了組長。

二老爺覺得自己非常克制,小組成員覺得非常過分。他就此去了戈壁,在監獄待了十九年。

如果他沒有奇蹟般地病癒,就此死了,他的孩子們便會幸福地成長。他入獄後第七年,長子收到了他的來信,信中說道:「我終於悟出,那場病是武功到了一個特殊的階段。」看到信後,長子便對他異常厭惡,再沒有興緻練他教的拳術。

長子跺了一下腳,黑貓不情願地站起,晃悠悠走了。

他送我到院門口,說:「咱家祖上,代代武將,不管是不是為國為民,殺人總要有報應的。按照傳統,上輩子有了血債,後世子孫里要有個人出家,好為祖上贖罪。如果我自小做了和尚,我父親就不會這麼糟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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