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真言 第四節

風濕沒有母親,他的父親靠出租武俠小說維生,是個頹廢的中年人,平時穿著清潔工的藍色大褂,整日垂頭,隱蔽在書堆後面。租書的價格,是一本書一天一角錢。風濕父親很少說話,有人來租書,就深沉地點頭。

風濕從他父親處拿了三本古龍的武俠小說給我,並告訴我,王朔和古龍是他的精神支柱,王朔教會他「人人都是偽君子」,古龍教會他「處處都有真小人」。兩人的書中有很多警句,提供給他足夠的人生智慧。

風濕現在對策劃學生打群架沒有了興趣,至於女人,王朔和古龍令他看透了女人——女人詭計多端,並且有著動物本能,十分不好對付。他決定孤獨地度過一生,做個充滿智慧的小偷。

風濕的父親養不起他,他初中一年級就退學了,但他的大部分時間逗留在各個學校。他觀察到體育老師上體育課時,因為穿運動服的緣故,會把錢包放在辦公室——他成功率很高。

只要有人,就會有學校,所以他選擇了一個可以做一輩子的行當——校園扒手。設想他的老年,成為一個其貌不揚的老頭,更不會令人注意。他七十歲以後,將達到事業的頂峰。

現在,他的事業陷入困境,多所學校的體育老師互通消息,他的形象廣為流傳,走入任何一個校門都變得困難。

我問:「你該不會要我替你去偷東西吧?」他搖搖頭,真誠地說:「哪能?你是我朋友,我不會害你。」我:「那你怎麼生活?」他還有別的謀生之道。他帶我到一條河邊,指著惡臭的水面,告訴我,水下是三十輛自行車,是他搶來的。每當生活發生困難,他就撈出一輛。一輛車三十五元,足夠他美美地活上兩月。

我問自行車會不會在水下生鏽,他說南瓜的保質期是五個月,而自行車在水下可存放三個月。超過三個月,他會賤賣,一輛車十三元五角。

自行車是他的大筆收入,除此之外他還有小錢。他帶我到新建的街心公園,撫摸著涼亭柱子上鑲嵌的瓷片,說這是他的外快。他用鎚子和改錐敲下瓷片,賣給小學生。小學生用瓷片賭博,把瓷片疊在手背,如果一顛後能抓在手心就贏了,抓不住就輸了。瓷片是小孩們的錢幣。

他還帶我去幼兒園,透過牆頭看一個在地上堆沙子的女孩。女孩瘦小枯乾,和他一樣,顯得發育不良。

他一次到幼兒園行竊,一眼就看上了這個女孩,她完全沒有王朔、古龍筆下女人的劣根性。他發誓當她長大後會娶她,那時的他已經偷了許多錢,他倆將過上幸福的生活。

我:「那你倆的孩子?」

他:「我全想好了,我倆的孩子不再當小偷,他長大後是個體育老師。」我大驚:「體育老師!」他惆悵地說:「我這輩子偷體育老師的東西太多了,會有因果報應,所以我的兒子一定會成為個體育老師。」從事冒險活動的人多少有點迷信,除了王朔和古龍,他還信仰佛教,每周日到廟裡拜佛,祈求觀音菩薩保佑他行竊順利。

他向我展示了他全部的生活,然後問我:「你是怎麼把我從自行車后座上彈飛的?」他待我真誠在先,令人無法拒絕,我講解了脊椎發力的秘訣,他開始練武。

一個月後,傳來他被捕的消息。

他連續不斷地騷擾學校,成了區公安局的嚴打目標。當他潛入二十八中學偷電教室的電視機時,十名幹警從廁所里躥出,他表現得勇猛異常,把兩名幹警打傷。

二十八中以鍋爐燒暖氣,校園裡堆積著煤堆。他爬上煤堆,即將翻牆逃脫時,一名幹警抄起煤堆上的鐵鍬,把他打翻在地。他被打斷了一條腿,押進了看守所。他將終身殘廢。如果不練武,面對幹警束手就擒,便不會有此厄運。

我充滿自責,看起了他送給我的小說。

王朔和古龍令我第一次體會到故事跌宕的魅力,一夜看完了小說,竟欲罷不能,當時已是凌晨兩點,我還是出了家門,奔向風濕父親的租書小店。

整條街,只有一星燈光。風濕父親還沒收攤,他正低頭看著一本小說。燈光下,一片灰白髮絲。

我:「租一套古龍的武俠小說。」

他抬頭。

我還沒看清他的面容,他就蹲身找書了。

他拿出用牛皮紙包皮的四本書,說:「你是看完一本借一本,還是一塊都借了?一本書押金五塊。」沒想到還要押金,我只聽風濕說借一本書一角。我:「我和風濕是朋友,他帶我到這來過。能不能把押金免了?」他點頭答應。我拿書要走時,他卻說了話:「是你教他練拳的吧?」我愣住。他從書堆後出來,直走到馬路中央。此時路燈昏暗,四下無人,他渾身一抖,練起拳來,每打一拳就低吼一聲,十分投入。

雖然震撼了我,但必須承認,他練得很差,尚沒有入門。一套拳練完,他氣喘吁吁地坐在馬路牙子上。

我湊上前,說:「大叔,沒想到你會武功。」他一聲長嘆:「如果是我教他,他不至於被警察抓到。」風濕父親的武功,得自於他的青春時代。他作為知識青年,下鄉到山西省河曲縣樓子營鎮飲馬口村,房東夫婦是一對衣著整潔的老人,和整村邋遢的農民形成鮮明對比。一打聽,原來房東夫婦年輕時是赫赫有名的游擊隊員,兩人曾夜闖日軍營地,擊斃了鬼子小隊長加藤修三郎。

這對奪命鴛鴦,男的已駝背衰老,女的卻經住了歲月的打磨,腰桿筆挺,兩眼有神,頗有風度。住在她家有五個知青,她最喜歡的就是風濕父親。

風濕父親年輕時白白胖胖,說話靦腆。她教會風濕父親武術。

1975年掀起知青返城風潮,她送給風濕父親一雙繡花枕套,那是她戴著老花鏡用了兩個月綉成的,給風濕父親結婚時用。臨別時,她說:「叫聲乾娘吧。」

這個英姿颯爽的乾娘,並沒有讓風濕父親變得強悍。他回到城裡,逢迎恢複高考和國企招工,都敗下陣來。他迅速地頹廢,沒有再練過一天武功。

我:「大叔,憑你的武功,是無法把風濕救出來的。」他痛苦地點點頭,擺擺手:「我和乾娘差得太遠,我沒想過劫獄。我乾娘年輕時是神槍手,她有一個百發百中的秘訣,我如果把這一秘訣貢獻出來,能讓風濕減刑么?」乾媽的秘訣為:子彈出膛,會令槍管向上震動,所以瞄準時不要瞄準目標,而要瞄在目標下面一寸,開槍正好擊中目標。

我倆為這個秘訣激動到天亮,覺得風濕有救了,而部隊的戰鬥力會得到大幅度提高。風濕父親還拿來一瓶二鍋頭,和我坐在馬路牙子上,就著一碟鹹菜,喝得十分快慰。

太陽升起,他對我說:「乾媽的時代,用的是自製土槍,所以才會有這麼大的震動力。現在的武器進步太多,早不那麼震動啦——這個秘訣已作廢。」我:「……大叔,你早就知道了,為什麼還跟我逗悶子?」他:「我的生活就是在逗悶子。」我:「他可是你兒子。」他:「我知道,我知道。」他捂著臉,嗚嗚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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