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真言 第三節

Q的車座有著優美的上翹弧線,在整座車棚中脫穎而出。我的武功突飛猛進,活在了自己預定的軌道。

我的父親喪失了起床的勇氣,但人們仍不放過他。我的家門一撞便開,一日黃昏,一個二十八的青年走入我家。他帶了把菜刀,準備剁爛些貴重東西。

我的家只有一個茶几尚不算舊,他嘆了口氣,蹲下身,專心致志地剁了起來。我回家時,他已累得汗流浹背。他問我:「你家還有什麼新東西么?」我向牆角一指:「那個板凳是新的。」他懶得站起,以蹲姿挪到牆角,掄起菜刀連劈三下。當他走出我家門,我才想起:我會武功。

砍低矮東西,令他腰部酸痛,他一手扶腰,一手拎著菜刀,顫顫巍巍地走出樓門。樓前空場上有三個水泥桌,每桌配四個水泥小凳——它們是父親年輕時的創意,充滿對閑暇生活的嚮往。三個水泥桌上,一天到晚都有人打牌,留下掃不完的煙頭、瓜子。

父親在十年前蓋下這座大樓,贏得民眾敬意。他拒絕單位發給他的蘇聯式單元房,將家安在了這裡,活在感恩的人群中,他覺得愜意。

這座樓在一片高檔社區的中央位置。木板房區被推倒後,原地民眾按規定要遷往郊區。父親找到領導思維上的誤區,快速拿下建築批文,蓋起新樓,讓他們住回了原地。

父親的膽色,令底層民眾交口稱讚。但時間證明了父親的錯誤——這座樓中的男人到了夏天,愛光著上身,成排地蹲在路邊,令衣冠楚楚的社區變得不堪。

父親敗壞了整個社區,也敗壞了自己的生活。他說起了髒話,頻繁抽煙。他青年時代便身陷官場,時刻謹慎小心,也許只有粗俗的生活能令他放鬆。他將這座樓視作自己的歸宿,但一切都事與願違。

我仇視蹲著的人,因為他們擅長落井下石。父親被免職後,成了奚落的對象,他們生活中受到的一切委屈,都會發泄在父親身上。因為父親是個官員。

菜刀青年和樓前打牌的人說了幾句話,把菜刀往腰裡一別,向另一個樓門走去。

四十秒後,我跟入了那個樓門。

菜刀青年走到五層,掏鑰匙開門時,發現了走上樓梯的我。

他:「有事么?」

我:「有事。」

第二十三根草繩,記載著骨頭的秘密,只要找到恰當的角度,人的骨架便是各種兵器。我利用上台階的動作,調整著脊椎,我的脊椎是一把隱藏著的砍刀。

蹬上最後一個台階,我整個人向他劈去——

我撞在牆上,一陣噁心。

他坐在地上,目光獃滯,向我伸手:「你——真打哥哥呀,來,把哥哥扶起來!」我把他拉起,揉著腦門問他:「我打著你沒有?」他:「打著了!讓我們哥倆坐坐。」我倆手拉手,坐在了台階上。他跟我說了他生活中的重大困難:

父親建的樓空間狹隘,尤其廁所沒有窗戶,小便尚好,大便會把人悶死。他今年已經二十八歲,還從沒有長時間地大便過一次……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連跟我說了幾遍「不要瞧不起哥哥」,起身走入家門。我追問:「你以後還到我家劈東西么?」他:「今天我一時惡向膽邊生,其實我平日是個好人。」弱者總是欺負比他們更弱的人,弱者常常惡向膽邊生。走下樓梯時,我突然意識到,原來我一直生活在危險中,人們的惡意隨時會集體爆發,我的父親必將被殘忍地殺死。

Q忽然變得次要。

四十根草繩,凝聚著人類初始時的所有暴力,我要儘快學會,以保衛家庭。二老爺每日下午三點起床,我四點鐘放學歸家,他會用一個小時和我單手相抵,讓我感受他體內的勁力變化。

他的掌心,可以通到他身體各個部位,首先感受到的是他的雙腳,他的腳底涌動著深海的潛流。

他的頭顱是虛空一塊,我可以感受到他的心念。他的大腦十分寧靜,忽然會有風雲之變,此時我如遭電擊,整個人自他的手上飛起,跌在牆上。

歷史書是錯誤的。面對野獸,舊石器時代的人類不但發明了工具,還發明了自身,他們發明了直立身體的發力法,可以與脊椎平行地面的獸類抗衡。雖然獸類的肌肉力度要大於人類,但人類垂直的脊椎在力學上佔優勢,所以人可以與獅虎徒手對抗。

石刀、石斧起初不是狩獵工具,而是切肉的餐具,將其用於獵場後,雖有些許便利,但人類就此遺忘了最寶貴的發明,其後的歷史都是等而下之的事了。

脊椎懸垂後,將頭頂一覽無遺地送到天空。天空有著隱秘的電流,滲入人的頭蓋骨里,日久天長,形成了智力。人類的文明產生於直立,而現今這個文明的起點被遺忘了。雖然依舊頭頂青天,但已與天地隔絕。發明和使用工具,是一切錯誤的開始,至今已無可挽回。

人類原本可以走上另一條道路,就像我原本可以愛上另一個女人。

Q穿著紅色短褲,她的肩頭在夏日晒成淺棕色,她的面龐也是這種色澤,使得眼白格外閃亮。

她家的燈光在樓外地上印出一塊淡藍色方形,在那方形中站一會,會有幸福產生。我和所有的男生一樣,有一個徘徊的窗口。這扇窗口,決定了你一生的性情。

我必將是一個古怪的人。

二老爺的手也是一扇窗,隱蔽著人類的起源文明,只是輕微一動,便令我失重,可想這一文明的壯闊恢宏。可惜人類已走上另一條軌道,這個世界按照另一種程序穩固地運行,我的武功不能解決我生活中的任何問題。

例如:殺死大樓中的所有人,並不能令父親從床上站起。

一日放學路上,我握車把的手心悄然一振,自行車向前躍出了五米——這是武功的初步效應。我任由自行車繼續滑行,心中沒有喜悅,而是一片悲愁,彷彿置身於原始的荒蕪。

從此我騎車不再用腳,手在車把上發力七次,便可以完成由家到學校的路程。武功出現後的第十三天,上學路上,一個人跳上我的車後架,音調友好地說:「哥們,我累了,你騎車送送我吧。我叫風濕。」風濕?此人煽動過六七十人的群架,偷過育英中學的電視機,進過兩次少年管教所——傳聞他現在常搶劫學生的自行車,一輛自行車可以買五十二塊錢。

我轉過頭,見他五官乾癟、頭髮稀疏,遠近聞名的大痞子竟是發育不良的樣子。

我:「我上學快遲到了。」

他:「你要以後還想上學,就先送我。」

我:「你去哪?」

他:「天安門廣場。」

我的手拍在車把上,他自后座彈起,摔在兩米之外。

拚命蹬車,飛速而去。

兩個星期過去,平安無事。我的家有了巨大變化:二老爺說食堂做菜為了趕速度,總是高溫快炒,火氣太大,對身體不好,從此我家開始做飯。

他愛喝粥,要在米中加上南瓜。南瓜是最容易生長的蔬菜,可以存放五個月,表皮由青色慢慢滲紅,產生陶器的質感。

我到農貿市場買兩個南瓜,夾在自行車后座,正要起身蹬車,突然「噗」的一聲,一把刀插在了南瓜上。

刀把為黑色塑料,刀刃有細微鋸口,持刀人是風濕。他的瞳孔為黃色,牙齒細密,滿是煙斑。他沖我一笑,把刀從南瓜中抽起,帶出一股清新氣息。

他:「跟我走。」

我跟他出了市場,到另一條滿是簡陋餐館的街上,入了一家山西麵館。他靠窗坐下,要了兩碗刀削麵。

我保持鎮定,等待他率先發難。面端上來,他客氣地說:「吃。」吃完,他從褲兜掏出一本皺巴巴的書,遞給我:「這是王朔的小說,寫的是我的生活。」書名為《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我接過,心道自己身處險境,他可能會在我看書時出刀。我緩慢翻書頁,一直以餘光瞄著他。他等我看過一頁,敲了下桌子,說:「兄弟,你難道看不出來,我想跟你交個朋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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