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真言 第二節

我的母親多年不見,至今還在刻苦攻讀。我的母親以前是個報紙的刻字工人,擅長在零點三平方厘米的鉛塊上刻出小字,現在她已棄刀。

按照地址,我去醫科大學,找到了學生宿舍中的母親。她剪了短髮,正在擦玻璃,玻璃雪亮——她向我解釋,這是她唯一的娛樂。

她核實了我的身份,我叫了「媽」,令她一陣感慨。她擦完玻璃,我詢問二老爺情況,她說二老爺有兩個兒子,他倆都對他敬而遠之。

長子是美男子,比我的父親還英俊一倍。他長到五歲已玉樹臨風,他應該有許多風流韻事,但他本分了一生,都因為他的父親——

二老爺。

他的青春剛剛到來,二老爺便被抓進了監獄,從此他成了壞分子子女,在社會上飽受歧視,雖然不斷有女人向他示好,但他必須克制。

天生一個風流才子,卻一輩子嚴於律己,家族所有人都為他惋惜。

次子更適合生活在傳說中的武林,但他卻長在了次序井然的新社會。他二十歲成了清華大學的水電工,愛上了一個學生食堂的服務員。

這姑娘是北京郊區人,一心想成為清華大學的正式員工,因為調動不成,傷心地回了郊區。次子燃起豪俠之心,辭了清華工作,悄悄遷居到郊區。他為愛情犧牲得太多,當他懷著必勝的信念,登上了女服務員的家門,發現她成了北京大學食堂的正式員工,並且對他毫無感覺。

次子萬念俱灰,永遠地留在了郊區。

長子憎惡父親帶給他的歷史,次子憎惡父親帶給他的性格。而我的母親,十六歲參加工作,成了一個無聊的報紙刻字工人,也是因為二老爺。

自從二老爺被抓進監獄,他妻子就瘋了,於是長子、次子投奔到姥爺家。姥爺一生不修邊幅,偏偏他的單位在外事部門。一個外衣永遠遮擋不住內衣的人,便是我的姥爺了。當家裡多了兩口人的時候,姥爺因衣冠不整被單位勸退,又趕上三年自然災害,於是發動所有孩子去找工作。

長子的漂亮是他的障礙。招工負責人會告訴他:「你應該去當電影明星,到我們這可惜了。」長子十分害羞,一溜煙地逃走。

次子自視甚高,非常挑剔招工單位的態度,總期待被人一眼看上,如果別人考他問題,他會感到頗受屈辱。每次他招工,都生一肚子氣回來。

他倆根本找不到工作。姥爺有三個女兒,我的大姨二姨在上大學,所以只能是小女兒——我媽去參加工作。十六歲的母親承擔了全家生活費,蹉跎了青春。她現在刻苦攻讀,正是要彌補二老爺造成的損失。

二老爺瘋了的老婆,據說年輕時是難得的美人。她跟著次子生活,一見到二老爺便舊病複發。二老爺現在西單,是家商店的守夜人。長子次子對他心存怨恨,他倆的家拒絕他登門。

他白天待在中山公園,偶爾和晨練的老太太們說說笑話。他是個受歡迎的老頭,除了脖子有些鬆懈,皺紋還沒有侵蝕到臉上。

告別了母親,我直奔公園。

在臨水的長廊,看到一個打盹的老人,他身邊有一個黑色皮包。

當我走入長廊,他的手指扣進了皮包的把手,依舊閉眼瞌睡。

他下午四點醒來,走出公園,在街邊買了煎餅,用三十六分鐘吃完,然後沿著長安街向西而去,走了半個小時到達西單,進入一家電器商店。五點四十分,最後一個售貨員走出商店,從外面把門鎖上。

沒錯,他是我的二老爺。

第二天,我到公園向他表明身份,說:「你以後白天可去我家,起碼有個躺著睡覺的地方。」這句話打動了他。他用二十元錢,買了兩盒軟糖、三盒果脯,用草繩扎著,作為初到我家的見面禮。

我的家陰暗骯髒,他問:「你父親,不是當官的么?」我:「免職了。」他走進我房間,問:「你的被子,多久洗一次?」我:「從來不洗。」他深沉地看了看我,躺下睡了。我找弟弟共吃糖果,弟弟不在水池,就走回床前,打開糖果盒,一邊嚼著糖一邊看他。

他睜開一隻眼:「什麼事?」

我:「想跟你學武功。」

他兩眼翻起,「嗯」了一聲,把整個腦袋埋進被子里——這是二老爺到我家第一天的情況。

以後的情況是,他一到我家就昏睡不止,對家中的骯髒狀況視而不見。我拿父親的工資,每日從食堂打飯。吃飯時是二老爺和父親唯一離開床的時刻,他倆只是悶頭吃喝,並不說話。弟弟總是在二老爺離去後,才回到家裡。

我們四人,各顧各地生活在一起。

K上學了,還有輕微腦震蕩,放學後由Q騎車載他回家。Q輕盈地踏上車蹬,身形一錯,便無比巧妙地坐在車座上。K猛烈地撩腿,如同俯衝的老鷹,跳上自行車後架。

他倆的動作形成了鮮明的一剛一柔,令我打消了比武的計畫,我永遠地輸了。

當我不再對二老爺抱有幻想,他卻開始教我武功。他一天編一根打結的繩子,要我記下每個結的位置。他說,兩個星期來他躺在床上不是睡覺,而是回憶。繩結,是最古老的文字,他要把年輕時學到的口訣一「結」不差地想清楚。

這一門武功,在舊石器時代發明,是與野獸徒手搏殺的技巧。當新石器時代到來,人類發明了輪子、弓箭、陶器和裙子,氏族長老們以為人類就此走上文明,舊石器時代的暴力再無用處,於是結繩記載下來,存入祖先的墓穴。

不料人類延續著野蠻,在新石器時代末期爆發了大規模的部落戰爭。一個傷心欲絕的長老取出了四十根草繩,交託族人,說:「這是殺野獸的技法,你們用來殺人吧。」結繩記事是最古老的記錄法,很難精確。這四十根草繩,幾十萬年來一錯再錯。正確的結法,只保留在少數人手中。

1934年,一個叫周寸衣的人傳給了二老爺。

1987年,二老爺傳給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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