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異語 第五節

我又獨自一人,窮極無聊了幾天後,報名參加了一個英語班。

報名時,他們問我:「你想學英式英語還是美式英語?」我:「有何區別?」他們:「規範的就是英式英語,不規範的就是美式英語。」我:「美式。」他們又問:「那你學美式英語里的貧民區英語還是華爾街英語?」我:「有何區別?」他們:「在美國,貧民區說話是不規範中最規範的,華爾街英語是不規範中最不規範的。因為窮人無權無勢,千萬不能說錯話。而一旦你有了錢,就可以隨便說話了。」我:「我學華爾街英語。」他們:「華爾街英語的價格是貧民區英語的五倍。」我:「隨便說話還這麼貴?」他們解釋:「哥們,在任何情況下,隨便說話都是要付出很大代價的。」班上都是和我一樣半窮不富的人,學習最好的是一個菜市場售貨員。我用兩百元請他吃了頓飯,感動之下,他把他的秘訣告訴了我。

他的爺爺是一個徽商,曾經擁有深宅大院,他的父親五歲以前過的是公子哥生活,1949年以後,他家成了平民。他的父親用了一生的時間也沒能重振家業,臨死前說了句:「孩子,記住了,在首都北京,以前有一條街是咱們家的,你一定要想辦法收回來。」他懷著這個宏大抱負,奮鬥了整個青春,終於由一個無業游民變成了國有企業員工,雖然還有下崗的危險,但他已覺得心滿意足。由於他起點太低,很難完成父親的遺願。

他對自己絕望了,認為自己這輩子不可能佔有任何稍稍貴重的物質,於是就奢望在口頭上達到一個貴族的標準,所以學了英語。他的內心動力巨大,異常刻苦。他的秘訣是,要學好英語,必須有一段慘烈的家史。

班上學習最差的是一個女生,被全班同學稱為「傻東西」。她長發披肩,鼻樑挺直,怎麼看都是個漂亮姑娘。教室外有一小片竹林,她在課間會買瓶可樂,站在竹子下靜靜地吸。當上課鈴響起,她會將沒喝完的可樂倒在竹根。

難道可樂非得一次性喝完?看來她真是個傻東西。一天,她倒可樂時,我忍不住攔住她,語重心長地說:「姑娘,到下了一個課間,這可樂你還是能繼續喝的。」她迷茫地看著我,忽然傻傻地一笑。

她說:「你的心真好,能告訴我這個道理。」同學們都對她嗤之以鼻,看來我主動和她說話令她頗為感動。人與人應該相互愛護,人不應該蔑視人,人不應該孤立人。我也為自己的行為感到自豪,說:「以後,有什麼不懂的,你就問我吧。」她將可樂遞給了我,說:「你喝吧。以後,我就全指望你了。」剎那間,我產生了一種強烈的父愛,很想將她緊緊地摟在懷裡。可樂從喉管流入體內,味道前所未有的好。她的眼神純潔天真,我說:「以後,誰要欺負你,你就找我!」她:「你真有那麼厲害嗎?」我招了招手,示意她近一點,她湊過來,撥開發絲,露出一隻精巧的耳朵。我小聲說:「真的。千萬別告訴別人,其實我是個武林高手。」她一下跳開,大笑不止,叫道:「你這個人太好玩了!」我給她留下了極其良好的印象,越解釋越良好,最後我承認我對她開了個玩笑。

我倆成了好友後,她告訴了我倒可樂的秘密。

竹子在城市中很難長得粗壯,都是因為缺鈣。可樂的配方至今是個謎,她懷疑裡面含鈣。她只是希望英語班窗外能長出一根茁壯的竹子。

我分析,她內心希望遇到個茁壯的男人。她表示同意,並說中國的男人有的茁壯有的不茁壯,存在概率問題,而外國男人都很茁壯,為保險起見,她決定找個外國男人——這就是她上英語班的目的,曾在一次聚會時說了出來,結果引起公憤。

全班男生都認為她智商很低,完全看不出中國男人的優良。我問她的異國戀進行得怎樣,她幽幽地嘆了口氣,說:「外國男人才是傻東西呢!」原來,外國男人來中國抱著獵奇心理,找中國女孩,總按照兵馬俑的標準,一時間中國醜女傾巢而出,都嫁給了英俊老外。

她是個漂亮女人,很難引起老外的注意。我為她憤憤不平,她淚水漣漣,說:「全班只有你是個好人。」從此我成了她的密友,常陪著她去尋找老外。每當她看上了一個老外,我就會趕上前訴說兵馬俑的醜陋,然後再回身向她一指,老外們往往目瞪口呆。但他們還是成見太深,緩過神來後,總認為我是個騙子。

終於,我遇到個對她讚不絕口的老外,帶那個老外向她走去時,她卻掉頭跑了。我追了兩條街才將她拉住,她氣哼哼地說:「你怎麼給我找個黑人。」我辯解:「你也只不過是個黃種人,就不要搞種族歧視了。」一天晚上,英語班來了個外教,一個二十三歲的英國小夥子,整個課上她都兩眼閃亮。外教外表平靜,英語卻說了個一塌糊塗,我們都覺得上了堂日語課。

當晚,全班男生請我吃飯,班長是個四十歲的編輯,剛剛離婚。

他沉痛地說:「壞了,英國有女皇,英國人的審美就是比別的國家高。」原來,班上男生冷落她,只是為了打擊她嫁老外的想法,其實喜歡她的人很多,班長就是明顯的一個。

我們喝了很多酒,班長醉了。他被人送上計程車前,緊緊地拉著我的手,說:「拜託了!你幫我向她轉達一句話——一個老外一個月給你三千塊錢,但這是他每月收入的十分之一;我一個月給你三千塊錢,這可是我的全部。想想,哪份錢更重?」這句話贏得了全體男生的稱讚,都說一個女孩聽到這句話便會暈菜。班長表示:「我使出這絕招,不是我愛她,是想為了全國人民留住她。我們中國被外國搶走的好東西,難道還少嗎?不能再流失了。」我站在街頭,愛國情緒驟然升起。撥通了她的電話,將她約到了我的家。她趕來的時候,已是深夜。我正襟危坐,嚴肅地說出了班長的話,尤其最後一句「想想,哪份錢更重?」更是語調凄楚,說得我自己都非常感動。

她被震撼了,痴獃獃站了半晌,小聲問:「更重?不都是三千塊嗎,有什麼區別?」我勃然大怒:「當然有區別!仔細想想,聯繫上情感因素!」她想了一下,驚喜地說:「噢,我明白了!老外的錢更重。」我幾乎崩潰,泣不成聲地問:「為什麼會這樣?」她耐心地解釋:「因為花完了你的三千塊錢,想要也沒了;花完了老外的三千塊錢,還能再想法再要點。花老外的三千塊錢,心裡比較踏實;花你的三千塊錢,有一種恐慌感。」她說得在理。

我慚愧地解釋,剛才的那番傻話是班長說的。她表示理解,說班長在她心中一直是個蠢蛋。她參觀了我的家,發現了我癱瘓時用的尿壺,驚訝地大叫:「哎呀,這是什麼呀!」我解釋了它的用途,她沉思良久,說:「當個男人真方便,要是女人癱瘓了,可就麻煩了。」我:「怎麼會呢?」她一下躺在了我的床上,說:「真沒辦法,不信你試試。」我爬上床,繞了一周,認真地觀察了她的臀胯,一副大惑不解的樣子。她有點不高興,說:「你這個人怎麼死腦筋,真的是沒辦法。」為了證明我的錯誤,她掀起裙子。我恍然大悟,說:「女人真可憐,的確是沒辦法。」她迅速起身,臉頰緋紅,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

我倆在床沿肩並肩坐了很久,她小聲問我:「你還是處男吧?」我:「你為什麼會這麼想?」她:「要不你怎麼對女人的結構這麼不了解呢?」我只能贊同她的判斷。

她長長吁了口氣,連連說:「那就好。」我問:「你一定不是處女吧?」她驕傲地說:「當然不是了。我有過半次。」我:「半次?這種事怎麼可能有半次?」她一下火了,吼道:「當然有半次了!」她說她高中時代被男朋友帶回了家,兩人熱火朝天地進行試驗,但進入一點,她感到疼痛,揮起一拳,打得男友鼻血直流,這次試驗以失敗而告終。但她的男友不承認失敗,對幾個同學說,她和他在一起,流血了。

她沒有流血,唯一流的血是男友的鼻血。她發現了男友的品質問題,毫不猶豫地將他拋棄。我問:「難道你真想把後半次留給外國人?」她登時慌張起來:「留給中國人也不是不行,你說留給哪個中國人?」我:「我。」她被嚇呆了,許久才說話:「你怎麼會有這想法?我發現我很難理解你。」我:「你的感覺是正確的,我也很難理解我自己。」她小聲嘀咕道:「既然你我都感到困惑,我看這事就算了吧。」飛速跳下床,一路小跑著要奪門而去。在她打開房門的瞬間,我說:「等等。其實我真是國術館館長,我可以講出我當年的經歷。」她的身體僵硬了七八秒鐘,慢慢關上了房門。她緊緊抱著皮包,護住前胸,沿著牆面滑落在地。

我講的是十七歲的自己,那時的我遭遇到了母系的二老爺。五個小時後,我說完,她便扔掉皮包,一路爬來,忽然青蛙一般,蹦上了我的膝蓋。

二十分鐘後,床單印上了一塊五厘米的血跡。我倆跪在血跡旁,看得非常專註,她的手一直緊緊地攥著我的手指。她說:「真沒想到,事隔多年,竟然還有。看來上回真是半次。」說著說著,她就哭了。

二十分鐘後,她止住哭聲,一臉焦慮:「如果沒有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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