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異語 第三節

司機老哥死了,我的第十一節脊椎壓縮性骨折。

度過昏迷期後,醫生和藹地對我說:「沒事沒事,過一段時間,你就能站起來了,根本沒人能看得出來。」我:「要怎麼樣才能看出來呢?」醫生想了想,說:「比如,你跑步的時候。再比如——這麼說吧,只要你什麼都不做,根本沒人看得出來。」見我一臉沮喪,他又說:「我這話有點重了。放心,隨便做,就是別做重體力勞動。」我:「我是重體力勞動者。」醫生:「什麼重體力?」我:「練武術的。」醫生:「這——也好辦,你以後可以打太極拳呀。」我只好點頭稱謝,醫生很高興,忽然一片愁雲襲上了他的臉,說:「夫妻生活也算重體力勞動,你要一干,非被看出來不可。」我沉吟半晌,說:「那就不幹了。」醫生小聲說:「倒也不必。可以盡你所能地干,但我建議你結婚找個處女,從一開始就讓她形成錯誤概念,覺得這事強度不大。」我的第十一節腰骨驕傲地凸出,令整條脊椎弧度異常,醫生的建議是,用一個枕頭在腰部墊四個月,將它擠回脊椎的隊列。我問:「這是鄉村醫院嗎?」醫生回答:「我們是第三世界國家,所有的醫院都是鄉村醫院。」醫護車將我送回上海郊區,從此我開始了靜躺歲月。我的窗外是兩棵石榴樹,在我歸來的時候,結滿了青色的果實。不久後,我的窗外便會一片緋紅。風水絕佳,房屋的主人本不該遭此厄運。

感慨一聲,便睡著了。傍晚,我懵懂醒來,見到弟弟正站在窗外。

他依然是十歲模樣,將食指放在唇前,說:「噓——哥,是我。在這個時候,你應該去找爸爸。」弟弟消失後,我給北京打去電話。第二天中午,父親出現在我面前。他已經有十五年沒有出門,胖得像一個漢堡包。他頭髮斑白,臉色卻紅撲撲的,他在床上躺了有整整十五年,睡出了高血壓和心臟病。

問他家裡近況,他說不出個所以然。他兩眼獃滯,智商下降到最低標準,天知道他是怎麼來的上海。他搬了把椅子,坐在床前看我,一看就看了一個下午。我說:「爸,你來幹嗎?」他:「照顧你。」我嘆了口氣,說:「你還是給我雇個保姆吧。」我對父親的辦事能力頗為擔心,但他還是成功地帶回來了一個保姆。那是個二十一歲的南美混血女孩,說一口流利的漢語。

我將父親叫到床頭,問:「你怎麼找了個外國人?」父親:「她在人群中比較顯眼。」這個南美姑娘進修中國文化史。我:「太委屈你了。我們要找的是個保姆。」她:「沒事,一百年前我家祖上還都是奴隸。」父親說:「上海是國際大都市,國際大都市的標準是,地鐵里五分之一的人是外國人——這個說法較保守,應該是,在保姆市場,五分之一的人都是外國人。」我:「這些話你從哪學的?」父親:「居委會大媽。」她一心想勤工儉學,但我還是將她回絕。我囑咐父親:「你這回一定要找個中國人。」兩個小時後,父親帶回了一個十九歲的江蘇女孩,說著一口流利的英語。

我:「實在對不起,我父親總把學校當成保姆市場,耽誤你學習了。」她:「我不是大學生,就是個保姆。」我非常奇怪保姆也會英語,她說:「這有什麼奇怪,現在全國人都在說英語。」她每天四點起床,苦背英語,將我和父親吵得神經衰弱。自從有了父親,我就有了大便的需要。方法是,用一疊報紙鋪在身下,父親全神貫注地站在一旁,等拉出一截,立刻將上面的報紙上下一裹,撤走。一次完畢,往往有五六個紙包。

多年以前,父親就有大小便失禁的毛病。也怪,自從他負責我的排泄,他自己的毛病就得到了收斂。他總是獃獃地坐在床邊,一心一意等著我拉屎。

靜躺需要修養,我有著豐富的經歷,足夠我老了以後回味,然而卻無法應付眼前的無聊。

我靜靜地躺著,回憶我所經歷的女人,她們並不能令我安寧。終於,我準備提高修養,對江蘇保姆說:「你出去給我買些書吧。現在時興什麼就買什麼。」我要了解當代,弄明白我為什麼是這個處境。我作出了周密的計畫,床上的四個月,令我博學多才,思想深刻。下床後,我將有不一樣的人生,擁有空前的智慧和極高的修養。

江蘇保姆回來了,她買的全是英語書。我怒吼:「為什麼是英語!」她:「不是我的錯,現在最時興的都是英語書。」萬般無奈,我學起了英語。我一天能背十個單詞,當我背到三百個時,已經極度厭煩,很想坐起來一下。醫生囑咐,靜躺不到四個月,貿然起床,在重力作用下,我的脊椎將永遠畸形。但坐起來的慾望像骨髓里長了蟲子,一點一點爬動,癢得我幾乎瘋狂。

為了應付我半夜如廁,父親每晚睡在我身邊,他圓圓的腦袋近在咫尺,猶如一個嬰孩。那天夜裡,我坐了起來,腰部劇痛,大腦清爽。

父親一臉的肥肉深陷在枕頭裡,發出極不規則的呼吸聲。他的肚子臃腫得佔了半個床面,我邁過他的肚子,一步站在了地上。

然後,我聽到了腰部發出「喀」的一聲,彷彿一個鐵釘敲進了我的脊椎。我知道,這意味著,我的脊椎永遠異常,我一身的武功就此廢掉。

但,我站在了地上。

我白天乖乖地躺著,晚上偷偷地下床,在屋裡走上一圈——這便是我最大的生活樂趣。這個快樂如此重大,以至我願意付出生命。

一片黑暗中,我無數次幻想我在行走中死掉——這是我的死法。

睡著的父親,在月光之下,體型類似南極圈上曬太陽的海象。等我走累了,會從各種角度跨過他,然後全無聲息地躺下來——這是我在夜晚擴展出來的第二種樂趣。小的時候,我就是以這種方式逃避午睡,下床去玩。

後來,我又擴展出了第三種樂趣。那晚我經過江蘇保姆的房間時,忽然一閃念:「她睡覺什麼樣,要不要看看?」我詢問了自己多次,每次的答案都是去看看。

我知道我已不可救藥,但看到江蘇保姆的睡姿,還是感到很欣慰。她穿著紅色背心、藍點方形短褲,胳膊大腿閃閃發亮——這有點誇張,可能是我自己兩眼一亮。

我想:「如果她第二天早晨發現身邊躺著一個人,她是用英語驚叫還是用江蘇土話?」這麼想著,我關了她的房門,緩慢地走回床。

但越想越有趣,在跨過父親的時候,我縮回了自己的腳,向她的房間返回。走了四十分鐘,終於又走到她的房門,慢慢摸上了她的床。我安靜地躺在她的身邊,感到自己有很高修養。

第二天早晨,她說了句:「Fu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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