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異語 第二節

走進髮廊的瞬間,我發現裡面的人都瞪圓了雙眼。一個枯瘦的男人說:「您是洗頭還是洗腳?」我:「廢什麼話。有沒有安徽的?」枯瘦男人連忙說:「有呀,您快請。」一扇門在牆上打開,我到了髮廊後院。那裡有十幾間低矮的平房,我:「就這?」枯瘦男子:「包子有餡不在褶上,裡面的牆都塗了銀粉,非常高檔。」在銀光閃閃的室內,床頭坐著一個大致不錯的女人身影。枯瘦男人退出去後,我說:「你們從哪搞的銀粉?」女人:「上次刷暖氣片,沒用完,就都塗在牆上了。您不覺得很有格調嗎?」我啞口無言。女人忽然笑了,說:「雖然這裡就是干這事的,但您這身打扮,也顯得目的性太強了吧?」我只有短褲浴巾,手拿幾張百元鈔票,完全是個情慾狂魔的形象。

我:「別廢話。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吧。」她立刻一臉正色,說了句:「您等好吧。」二十分鐘後,我倆彼此鬆開,她從床下拉出個臉盆,蹲上去沖洗,姿態十分可愛。我說:「你離開安徽幾年了?」她揚起臉,說:「大哥,我是雲南人。」我義憤填膺地找到了枯瘦男人,怒吼:「錯了!我要的是安徽人。」他一臉抱歉,說:「怪我怪我,剛才您一挑剔地方,我就想給您找個好房。」他表示可以給我打八折,我:「用不著,你只要給我找個安徽的就行。」他嘀咕道:「不過安徽的屋裡可沒有銀粉。」和雲南姑娘隔了三間的房裡,我艱難地完成了任務。枯瘦男人一直在門口等著我,見我出來,討好地說:「房子差點,但人特好。這姑娘昨天才來的。」我登時變了臉色,一把揪住他衣領,一字一頓地說:「你們這,到底有幾個安徽的?」還有一個,已經在這裡待了兩年,應該是她了。躺在她的床上,我已軟成一團。她折騰了半天,毫無收穫,說:「大哥,要不我給你捶捶後背吧。」我就翻過身,她騎在我後背上,揉了起來。

我一下理解了司機老哥,如果不行了,真是不能來這種地方,否則心理打擊太大了。正當我陷入沉思,背上的女人說:「大哥,你怎麼還帶了本書,你是大學教授呀。」我:「那是《聖經》。」她連聲尖叫:「《聖經》!」

她拿起《聖經》,念道:「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我頭部迴轉。由於兩次失誤,剛進門時,我已經沒有力氣看她,此時看來,她額頭飽滿,兩眼清亮,略微發胖,不是三十歲女人疲乏的胖,女孩在青春期都會有一個胖乎乎的時期,她是那種胖勁。

她和她的職業有很大差距,我說:「你怎麼一點沒有風塵感呀?」她好奇地問:「什麼叫風塵感?」我解釋半天終於解釋清楚,她想了想,說:「可能是因為信基督吧。」她來自安徽鄉村,村子名普照村,離佛教聖地九華山三百里。但村裡人很少去九華山,他們蓋起了教堂。祈禱的鐘聲響起後,村裡人高唱「哈里路亞」。後來村長學會了拉手風琴,就開始帶著整村人唱讚美詩。

基督教流行於當代農村,寺廟道觀不再靈驗,農民們傳說基督在1992年冬天已經來到中國。因為《聖經》上說基督復活後就不知去向,他總得有個去的地方,農民們堅信他來到了中國。

她興奮地說:「我的奶奶就遇到過基督。」她奶奶是個碎嘴嘮叨的剛強婦女,愛為村裡人主持公道,讓當地某局感到膩煩,在她攔了區長的轎車後,被關進了班房。三天三夜後她被放了出來,一個人走在回鄉的路上,不由得淚流滿面。

忽然,一個人攔住她,說:「老奶奶,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嗎?」那人穿著一件舊得辨不出顏色的長袍,長發披肩,上面滿是頭屑,不知有多長日子沒洗,怎麼看都像個盲流。

她奶奶給了他三塊錢,他就悶頭走了。一個星期後,傳來了當地某局著火的消息。整村人歡慶。此時她奶奶回憶起那個盲流的眼睛,那一雙眼睛清澈無比,彷彿陽光下藍色的大海。

她奶奶說:「他是外國人!」村裡學識最淵博的張大伯和周老爹徹夜探討,排除了那是個新疆盲流的可能,斷定那是基督。因為這個事情在《聖經》里有記載。

我:「怎麼可能,哪段?」她念道:「在世上你們有苦難,但你們可以放心,我已經勝了世界——約翰福音十六章。」村裡人概念中的基督,更像個中國古代的俠客。我:「既然他勝了,你怎麼還干這行?」她:「他會救我的,早晚的事。」她的眼睛在一瞬間泛起大海的藍色,我黑色的瞳孔意味著我沒有豐富的內心世界——也許是我眼花,但她贏得了我的敬意。

司機老哥的《聖經》是開車的吉祥物,印刷精良裝幀高檔。我說:「你的《聖經》要是舊了,這本就送給你吧。」她說她沒有《聖經》,但她不能接受,她將書放入我的手中,說:「你比我更需要。」她的手柔軟細膩,令人無法辜負她的好意。我久久地握著她的手,感覺自己的瞳孔也變得清亮。她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說:「大哥,你緩過來了?」我只覺「嗖」的一聲,一部分的我已被吸進她的身內。

她在我身上前俯後仰,忽然滿臉喜色,說:「大哥,恭喜,你有了。」我嚇了一跳:「什麼,有了?我怎麼一點感覺沒有。」她脫離我後,我看看,果然有了。

失魂落魄,我開門出去,枯瘦男人在門口等我,討好地說:「又成了,我是越來越佩服您了。」我:「我這也是受朋友之託,非辦成了不可。」枯瘦男人:「啊?講義氣,那我更佩服您了。今天,都是我讓您受累了。給您打六折了。」我:「恐怕你得給我打個三折。托我的人只給了我一份錢。」枯瘦男人一臉驚慌:「千萬別這麼說,你要再這麼說,我可就找人打你了。你知道,我佩服你,我真下不去手。」我苦笑:「恐怕你得找人了。」他又求了我半天,見希望渺茫,就喊了聲:「來人!」登時躥出三條大漢,表情莊重,一起從兜里掏出彈簧刀。枯瘦男人說:「你在我這捅了三個姑娘,我捅你三刀,這事就算完了。」我:「你怎麼算不過來賬,我這有一份的錢,你讓他們捅我兩刀就行了。」枯瘦男人:「算錯了?我不要你的錢,捅你三刀。」我:「那怎麼行,我明明有這份錢。」枯瘦男人幾乎崩潰,大叫:「矯情!你什麼來頭?」我:「國術館館長。」我又順口說出了這句話,恨不得拔下自己的舌頭。枯瘦男人詢問大漢們:「咱們這附近有武館嗎?」大漢們:「沒有聽說。但,不得不防。你看,他現在的表情特別兇惡。」枯瘦男人一臉悲憤:「這門生意沒法幹了,是個人就能欺負咱們。」背過身,沖我一擺手,說:「你走吧。」我反倒覺得自己理虧,將錢放到桌上,走兩步又回來,放上了《聖經》,對他說:「你比我更需要。」出門後,隱約聽到一片哭聲。

回到卡車時,司機老哥瞪著血紅的兩眼說:「這麼久,一定非常精彩,說說。」我:「出事了,我不行了。」他愣了半晌,然後盡他所能,想出許多好話安慰我。我強忍著聽完,說:「老哥,開車吧。」他萬分理解地說:「明白,這時候,說什麼都不管用了。我是過來人。」車開起來後,他突然一聲大叫:「《聖經》呢!」我謊說送給了安徽姑娘,他一陣捶胸頓足,說:「你不知道,它很靈的,沒有它,我們隨時會出事!」我:「東西都已經送出去了,再說是給了你心愛的姑娘。別那麼小氣,憑著這份愛心,你就不會出事。」他勉強控制住情緒,我倆向前而去。

凌晨五點,一輛運木材的卡車迎面駛來……再睜眼,司機老哥滿臉是血地趴在方向盤上,對我發出得意的一笑:「我說會出事,就一定會出事,現在你該信我了吧。」然後他就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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