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異語 第一節

打暗拳沒有任何保護規則,可以刺眼、擊襠,可以用牙用膝,勉強算是規則的是——必須光著兩腳。離開度假村時,我還是比賽的打扮,一條黑色短褲,光著上身,肩膀上披著塊浴巾,只是腳上多了雙拖鞋。

我以此形象在國道上行走,很難搭上夜行的車輛。在凌晨三點時,一輛運輸卡車呼嘯而過,在前方一百米處停下。等我走上來,司機探出頭來:「我實在看不過去了,兄弟,你遇上打劫的了吧?」我搖了搖頭,笑了。

他是個好人。上了車後二十分鐘,他說:「兄弟,你要沒遇上打劫的,就說點話吧。我已經開了二十五個小時,你再不說話,我就要睡著了。」我張開嘴,久久沒有發出聲音。他哀求道:「開車的苦,你就說兩句吧。」我能說什麼?我再也不想說我是國術館館長了,那也就沒什麼可說的了。

我:「老兄,你要實在想聽人說話,你就自己說兩句吧!」他:「那我讓你上車還有什麼用呢?」我:「有用,自言自語,說兩句就說不下去了。要是有人聽著,你能說一晚上。」他大喜,讚歎道:「想不到,你對人性有這麼深刻的認識。」我看了看自己的著裝,說:「我都這樣了,認識能不深刻嗎?」他充滿同情地看著我,說:「其實你把你是怎麼變成這樣的講講,我覺得就挺有意思。」我面無表情,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說:「算我多嘴。那麼你想聽什麼,是想聽素的還是想聽葷的?」我:「葷的。」他講了三四個黃色笑話,樂得自己眼淚直流,而我興趣索然。他發現了,說:「兄弟,這都沒意思?」我:「有意思是有意思,只不過——有點虛假。」他一拍大腿:「好,我跟你說真事。」他講起了他的浪漫史。每個人都有浪漫史,三十年前,他是一個純潔青年,但在無休無止的國道上,也產生了邪惡的想法。他想,他的生命正像輪胎上的膠皮一樣慢慢消磨。他想,如果路上出現妓女,該有多好。

他等了三十年,等得兩鬢斑白,終於在退休的前夕等到了!大約在十年前,道路兩側出現了花花綠綠的髮廊,他總覺得和自己沒有關係。三個月前,他冒著僥倖心理,走入一間髮廊,不料實現了夢想。

一想到由於粗心,夢想的實現整整晚了十年,他根本無法原諒自己,常會捶胸頓足。他恨恨地對我說:「兄弟,我那些車隊的同事,早就知道髮廊的真實情況,可他們就是不告訴我!」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就說:「你在車隊人際關係不好?」他:「好著呢,我為人正派,他們都尊重我。」我:「那就不能怪別人了,都因為你太嚴肅了。別難過,起碼你是個正經人。」這個久違的辭彙令他一陣恍惚,半晌後說:「正經人,對,我是個正經人。」車繼續行駛,車燈在前方射出一個巨大的橢圓形。車內已安靜許久,我終於忍不住了:「老哥,你要覺得困,就再說點什麼吧。」他:「兄弟,我精神了,什麼都不想說了。」

三點五十七分,前方有了燈光,那是一間髮廊。他不由自主地身子前傾,喃喃道:「裡面都是小姑娘。」他目光痴痴,但車已開了過去。

我大叫一聲:「停車!」

他一驚:「你要幹嗎?」我:「老兄,不要因為我而耽誤了你,你還是進去吧。」他停住了車,說:「兄弟,你今年多大?」我:「三十二。」他:「好年紀,這是一個人的黃金時代。而我已經五十四歲了,上個月出了件事……我不行了。」為了帶著成就感度過晚年,他發誓要在退休前光顧完路上的所有髮廊,然而他畢竟開始得晚了。他曾在這個髮廊中遇到一個安徽姑娘,那次他超水平發揮,給這女人留下了異常美好的印象。

他說:「兄弟,能不能拜託你一件事?我現在實在沒臉去見她,你能不能代我去睡她一次,回來跟我說說,我這輩子也就無憾了。」下車的時候,我注意到車窗前有一個塑料支架,上面有一本六十四開的書,暗紅的書皮上燙著金字,竟然是《聖經》。看著我驚異的表情,他溫和地說:「中國人的不規範,集中體現在馬路上。開車的苦,車禍多,規範保護不了我們,我們就找神護著。以前是主席,後來是菩薩,現在流行基督。」我:「進去,不會染上什麼病吧?」他:「不會,她乾淨著呢。你要實在不放心,基督保佑你。」他卸下《聖經》,遞給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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