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一生一世的快樂!世上沒有人能夠忍受這樣的快樂,那將是人間地獄。

——喬治·蕭伯納

他疾速跑上圖書館那雜物遍地的寬闊樓梯。「蘇珊!」他喊了一聲,喜悅在他喉頭悸動。

蘇珊在半道上迎了上來,她猛然撲進他的懷抱,緊緊抱住他的身子,兩瓣饑渴的嘴唇向他吻來。「道格拉斯,」她喃喃說道,「我以前好害怕——哦,現在我擔心的事已經無關緊要了。」

他把她拉進雙人座椅。

一個硬硬的小東西頂住了他腹部。「夠了。」她冷若冰霜地說。

道格拉斯迅速低頭看了一眼,只見她右手握著一支微型手槍,槍管正緊緊頂在他的身上。

「蘇珊,」道格拉斯皺起眉頭說道,「這是怎麼回事?」

「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機器人?」她問道,「委員會的花招可是層出不窮的。站起來!」道格拉斯站起身來。「走到門那邊去,慢慢走。」道格拉斯服從了她的命令。「把門打開,往前跨一步,轉過身。你別亂動,我會朝你影子開槍的。現在關上門。」

道格拉斯朝那半透明玻璃板和印在板上的字皺起眉頭。他知道這塊板是什麼,他想:這一切以前曾經發生過。

他正轉過臉去,門「砰」地打開了。

「道格拉斯!」蘇珊大叫一聲,「真的是你!」然後,她的雙唇就吻上了他的嘴唇,她的動作一開始還有些笨拙,不過她悟性高,學得快極了。

他以前曾經經歷過這個時刻,而且從頭到尾細節豐富,不差分毫。現在,這個時刻的重新出現是如此地逼真,幾乎就使他打消了疑慮。但是,他心底里仍然有個問號。這一定得有個解釋,他必須找到其中的原因,這比眼前的快樂重要得多。

蘇珊的雙臂死死地抱住他。他想把她的臂膀拉開,在她的胳膊上,肌肉從他手指抓過的地方彈了起來,恢複了原先的模樣,他沒有看到本該由白轉紅的手指印。

在極度的痛苦中,他的手猛然用力一捏。

蘇珊的胳膊里有什麼東西「啪」地一聲斷裂了,可是蘇珊既沒有動,也沒有叫喊,她的另一隻手依舊撫摸著他的頭髮,嘴裡發出輕輕的哼唱。

他剝開那人造的肌肉,在肌肉下面,骨頭閃耀著金屬的光澤。

蘇珊是個機器人。

他掙脫開身子,站在床邊。在這一瞬間,道格拉斯明白了痛苦這兩個字的可怕含義……

他沿著那鋪著厚地毯的長長走廊向前走去,再一次感到自己青春煥發,生氣勃勃。他看著牆上變幻流動的五光十色,這些色彩正配合著他的心境而改變。他聞著空氣中浮動的幽香,享受著佔有所帶來的永恆的快樂。

一扇扇大門在他面前敞開,他邁進了那間金碧輝煌的房間。女人們緊緊地圍上前來,無聲地乞求著他的觸摸、他不經意的一瞥,還有他轉瞬即逝的念頭。這裡有各種各樣不同的女人,她們有著各種體形、各種膚色、各種氣質,但是她們在兩個方面卻完全是相同的:她們都有著花容月貌,她們都愛慕著他。

他穿過她們,穿過那些或高挑或小巧、或苗條或曲線豐滿的女人,他把手伸給了那個羞怯的姑娘:蘇珊。他愛的是蘇珊,儘管其他女人永遠也不會知道。

他的手碰到了她。她抬起頭來,她的容顏就像星星一樣閃耀著光芒。她的美貌,還有她眼裡對他無比的信任,使他幾乎睜不開眼睛。

他想,他要和蘇珊一起去尋找愛情的真諦。

當那半明半暗的屋子裡只剩下他們兩個的時候,她帶著渴望緊緊地貼在他身上。「道格拉斯!」她喊道,「你選擇了我!」然後,她的嘴唇就找到了他的嘴唇,一開始她的動作還有些笨拙,但她學得快極了。

他的脈搏跳動得多麼劇烈啊!快樂就像體內的一種疾病。只有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他才有過這種感覺。

他在這兒做什麼?他又回到了青春期?蘇珊在他懷裡做什麼?

他的雙臂在極度的痛苦中用力收緊。

蘇珊體內有什麼東西「啪」地一聲斷裂了,斷頭從她背上戳了出來。他摸著這個東西,它滑溜溜的,帶著金屬的質感。蘇珊的雙唇仍然在他嘴唇上移動。

他掙脫開身子。在這一瞬間,道格拉斯明白了痛苦這兩個字的可怕含義……

在他的小房間里,道格拉斯緊張地等待著比賽開始。

屏幕一閃起亮光,他的手就立刻在控制鍵盤上忙碌起來。他把各種符號配合起來,和機器做著較量,他那經受過訓練的辨別能力在完美的形象中發現了微乎其微的差異。他比較著大小,解剖著幻影,分析著聲音、化合物、氣味和壓力。然後,測試的難度增加了。

從一個單詞開始,他寫出了一首十四行詩。從一個樂句開始,他譜就了一支歌曲。他把這詩篇和歌曲交織在一起,完成之後,又取過一種顏料,把它們都用視覺的形象表現了出來。

小屋的門開了,他從屋裡飛奔而出,開始了測試體能的那一半比賽。他只用了3分32秒,就跑完了古代的丈量單位——1.6千米,同時把自己的奔跑速度控制得盡善盡美。他跳過了3米高的牆壁。在他身後,第一個競爭對手才剛剛出發。

他在水下潛泳100米,最後通過一道氣閘來到了裸露的金星表面。對面的氣閘在50來之外。他向氣閘跑去,雨水在他筋疲力盡的身上流淌,狂風像刀割一樣吹到他身上。他屏住呼吸,因為呼吸金星大氣就意味著暈眩和失去知覺。最後,他衝進氣閘,撲進母親的懷抱。

「道格拉斯!」她喊道,「你勝利了!」她的嘴唇充滿深情地吻著他。

他緊緊抱住母親,胸脯一起一伏,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清新的空氣。他的頭貼在母親胸口,他的心中充滿了偉大的愛。然而,當他的呼吸平穩下來的時候,他意識到有什麼地方不對頭,他的母親沒有心跳。

他目不轉睛地瞪著她,他知道了她是個什麼東西。道格拉斯掙脫開身子,在這一瞬間,他明白了痛苦這兩個字的可怕含義……

這種幸福實在無與倫比,他舒舒服服地偎依在那提供食品的生物懷裡,這個生物的身軀龐大而柔軟,她把他抱在溫暖的懷中,緊貼她身體上軟乎乎的提供食物的部位。食物暖暖地滑入他喉中,流到他胃裡,把愛意注入他體內。他心中充滿了和這宇宙一樣無邊無際的愛意與幸福。

在這樣快樂的時光,享受著這樣的愛,他不禁昏昏欲睡,他覺得自己的身體正在放鬆,眼皮也耷拉下來。

滿足。滿足就是吃得飽飽的,身上暖暖的,被愛意包圍著。滿足是最最基本的安全,沒有絲毫恐懼……

疼痛!來自體內的疼痛!他的雙腿疼得朝肚子那兒一抽,唇間迸發出一聲痛苦的尖叫。食物裡面有問題,食物在體內傷害著他。他的胃一陣絞痛,滿足變成了折磨。

他用力地推開那龐大而柔軟的的生物,從充滿愛意的懷抱中掙脫出來,翻著跟斗在空中墜落。他發出恐怖而又痛苦的尖叫。在這一瞬間,道格拉斯明白了痛苦這兩個字的可怕含義……

這是幸福,其餘的一切都是拙劣的模仿。

他毫不費力地在溫暖的黑暗中漂浮著,吃得飽飽的,感到心滿意足。他腦子裡夢想聯翩,慢慢地浮動著一個個形狀飄忽不定的物體。在這漫長、寧靜、半明半暗的微光中,他覺得無憂無慮,安全極了。

他一無所思,一無所懼,一無所求。在他這個堅不可摧的城堡里,他是安全的,從現在直到永遠。

他和愛是一個整體。

宇宙就是他,他就是宇宙。他是上帝,他統轄一切,容納一切,做著那漫長而甜美的夢。這美夢就是過去、現在和將來世間存在的一切。

這一切他必須堅信不疑,如果他對此心存懷疑,他無上的權威就會顫抖,他的宇宙就會動搖……

就在此時此刻,他周圍那充盈一切的液體中便涌動著一股湍流,無限受到了壓縮,上帝受到了擠壓。他奮力反抗,但是他遇到了堅實的屏障,這屏障從四面八方向他壓來。

他怒火萬丈,但是他沒有試圖用快樂學的技巧去壓制自己的怒火,而是任由腎上腺把激素傾注到血液中。他心跳加速,血糖升高,血液凝結度增加……

這是一種對付危險的古老反應,不過這一次,反應是在有意識的控制下進行的。

無限有節奏地在他周圍收縮。他奮力反抗,又推又搡,掙扎著想獲得自由。

他終於從收縮中脫出身子,來到了寒冷而光芒刺目的現實世界。

他憤怒地尖叫著降生了。

道格拉斯站在叢林中的一條小路中間,赤身裸體,手無寸鐵。他傾聽著,叢林中一片死寂,但是在死寂之外,還有什麼東西緊緊相隨。

他從來沒有見過叢林,但是他卻認出了它。他知道這是什麼:幻覺。人類就誕生於這片叢林。人類是工具的製造者,人類是征服者,作為一種既沒有尖牙利爪,又沒有強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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