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即使是在日常生活中,在愛情、友誼和婚姻中,當我們把自己的幸福託付於別人手中的時候,那是多麼地沒有保障啊!

——威廉·黑茲利特①

【①威廉·黑茲利特(1778~1830),英國作家、評論家,著有《莎劇人物》、《英國戲劇概觀》等。——譯者注】

快樂學家醒了。他凝視著頭頂的黑暗,極力想搞明白是什麼弄醒了他。四周寂然無聲,毫無動靜,也沒有氣味。但是,房間里發生了某種變化,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變化。

等他弄明白這變化究竟是什麼的時候,才發覺那只是一個細微的改變:蓓絲那輕柔而均勻的呼吸聲聽不到了。

他像彈簧一樣蹦了起來,身上酸痛僵直的肌肉使他輕輕哼了一聲。他打開電燈,床上空無一人,蓓絲不在房間里,那間小小的盥洗室也是空空的。

蓓絲不見了。

他把門滑開,左右掃視著大廳。大廳里漆黑一片,闃無人跡。他慢慢地讓門關上,走到床前,無力地在床邊坐了下來。

走了,蓓絲離開他走了。她在半夜三更走得悄無聲息,連句話也沒有,連張紙條都沒留——想到紙條他突然有了希望,目光在屋子裡四處搜尋,但是希望破滅了。走了,這兩個字凄涼而憂鬱,彷彿正與他現在的感覺相切合——一種冰冷而漫長的空虛。

也許她獨自一人反倒會好一些,也許他對她是種危險。但是她可以跟他說呀,他是不會企圖去挽留她的,他會——

他壓下了心中的苦悶,告訴自己這無關緊要。她走就走吧,問題是,他現在該怎麼辦?

他瞥了一眼手錶,現在差不多是半夜,他已經在地板上躺了3個小時。他估計自己睡了兩個小時出頭一點。現在他仍然疲勞不堪,渾身更比沒睡之前還要僵硬,但是他絕對不能再睡了,對這一點他確信無疑。

他煩躁地站起身來,在屋子裡來回踱步。踱三步,轉個身,踱三步,轉個身——他不得不繞著床邊側身而行,這可真令人討厭,於是他把床降到了地板下面,在地板尚未合攏之前,又把枕頭和毯子也踢了進去。

這下好些了,但是還不夠,他的踱步依舊毫無成效。他聳聳肩膀,脫下內衣走進盥洗室。熱氣騰騰的水流放鬆了他的肌肉,冰涼徹骨的水流振奮了他的精神。等身上幹了之後,他查看著牆上的幾台自動售貨機。

有一台自動售貨機上標有「類乙醇」字樣,機器上有三個龍頭,分別標著:「蘇格蘭威士忌」、「波旁威士忌」、「杜松子酒」。快樂學家搖搖頭,他現在想提高而不是降低自己的推理能力,這同時也意味著他不能服用新海洛因和默斯卡靈致幻劑①。他選擇了標著「咖啡」字樣的龍頭。

【①默斯卡靈致幻劑,學名三甲氧苯乙胺,是一種有毒的仙人球生物鹼。——譯者注。】

怎麼不是「人造咖啡」?快樂學家有點詫異地想,接著又聳了聳肩,這無疑是火星旅館裝潢方案的一部分。他往杯中注滿熱氣騰騰的黑色液體,啜了一口,這是他所品嘗過的最為可口的東西。

快樂學家不無諷刺地想,這也可以算是一種安慰吧,杜邦公司已經生產出了新的一批產品,而這批產品是化學工廠迄今為止的最佳之作。

他告訴自己要忘掉蓓絲,他三番五次地告訴自己,他必須關注重大的事情……終於,快樂學的運用差不多成功了。儘管蓓絲沒有被忘記,但是她已經被推進了他腦子的一個角落裡,她被囚禁在那兒,不能在他疏忽大意的時候來分散他的思維了。

他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到生存問題上來。

決策:他的生存取決於能否推翻委員會。

問題:是否值得為他的生存而推翻委員會?

答案:不,推翻委員會不單單為了他的生存。他的生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地球和快樂學。

當他忙於對一個個病人進行治療的時候,委員會卻已經離開了快樂學的大道。委員會就像一群獵犬在錯誤的小徑上全力追擊,可他們追逐的卻是一隻虛幻的兔子。你不能說追逐的目標無足輕重,問題出在他們的追逐本身。除非前面的兔子真實存在,否則追逐就會毫無意義。

上當受騙的獵犬很快失去了捕獵的積極性。

委員會轉向了純粹的享樂主義,他們已經遠遠地後退到了亞里斯提卜和昔蘭尼學派的學說:人生中惟一美好的東西就是眼前可以感知的快樂,人生真正的藝術就是每時每刻盡情享樂。

正如任何極端的東西一樣,這是不正確的。幸福必須為將來未雨綢繆,否則將來就不存在幸福。每時每刻確實重要,但重要的不僅僅是當時的快樂,而且還有這一時刻之後的快樂。每時每刻,一個人都必須學習怎樣更好地理解幸福、識別幸福、獲取幸福、把握幸福。

這是幻覺所做不到的。虛無縹緲的滿足只會降低人的感覺能力,使別種類型的滿足更加遙不可及。它甚至會自掘墳墓,因為缺乏理性的滿足終將變得毫無意義。

惟一的道路是中間道路,惟一可行的快樂主義是具有理性的快樂主義,是伊壁鳩魯、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快樂主義。

地球終將意識到這一點,純粹的享樂主義只能得逞一時。然而至關重要的是,必須從這條漫長的歧路上拯救地球。否則,最終會敗壞快樂學的名譽。

而現在的問題是,如何使委員會名譽掃地!

委員會已經設法使自己處在了一個近乎無懈可擊的位置上。它已經使自己凌駕於法律之上——儘管這意味著法律不可避免的垮台;它已經立法將快樂學規定為一門科學,這就像指鹿為馬一樣,並不能使鹿真的變成馬,卻能使每一個叫錯名字的人受到懲罰。

然而,委員會並非完全刀槍不入,代表大會總還是存在的。只要50位快樂學家聯名請願,就可以召開一次緊急會議,而當代表們舉行會議的時候,每個快樂學家都享有對逮捕和任何訴訟程序的豁免權。

代表大會做過的事情,代表大會同樣可以撤銷。

他惟一的問題就是如何找到50位快樂學家聯名提出請願。這可不是一個小問題:他現在是個逃犯。

他不可能單槍匹馬做到這一點,他需要幫助。他能夠叫自己轄區里那些人來幫助他,對這一點他毫不懷疑。但是,他不能把他們拖進這種有可能被認為是非法行為的活動中來。符合邏輯的選擇是快樂學家們自己,他們對這種情況是負有責任的,也正是他們能給予他最大的幫助。

對於旅館裡的快樂學家,他只考慮了一秒鐘就否定掉了。他不認識那個人,因此不能冒險,他的第一次僥倖行事就會是最後一次。他閉上眼睛,在腦海中飛速搜索著他所認識的快樂學家名單。忽然,他「啪」地捻了一下手指,向電話走去。

他在屏幕下方的面板上查閱了一會兒號碼簿,然後按了一個兩位數的號碼,等屏幕閃爍起來並發出可以撥號的「嗡嗡」聲後,他又按下一個七位數的號碼。有一個人他是可以信賴的:拉里。

他和拉里是應用快樂學院的同窗,在那十年中他們共同生活,彼此理解,互相信任,親密無間,這使他們對彼此的基本性格了解得一清二楚。他們在會議和代表大會上碰頭的機會不多,但是他們之間的理解與情誼卻不會改變。

快樂學家認為,他對拉里的了解比對他自己都清楚。

屏幕變成了灰色,漸漸清晰起來,形成了明暗相間的圖像。拉里疲倦地從桌旁抬起頭來,他面帶皺紋,一雙眼睛又大又黑。快樂學家猛地按下一個按鈕,屏幕變暗了。

「喂?」拉里說道,「好像有什麼事情不對頭?」

「的確有事情不對頭。」快樂學家低聲說道,「這就是我打電話給你的原因,拉里。我是,我是……」他一時間方寸大亂,瘋狂地在腦海中搜尋著自己的名字。他已經23年不用名字了,他只是一個身份,他是人類幸福的控制者。然後,他說道:「摩根,我是摩根。」

「摩根?」拉里的聲音有點變調,聽上去挺奇怪。

快樂學家皺起眉頭,他希望能看到拉里的臉,但是他不能冒險讓自己的面孔暴露在屏幕上。

「你在哪兒?」拉里問道。

「別提了,這並不重要。」快樂學家說道,「我需要你的幫助。」

「是的。」拉里沉重地說,「我想你的確需要。」

「這麼說你已經知道了?」

「是的。你說下去,我能做些什麼?」

「跟我碰個頭,我要和你談談。」

「在哪兒?」

快樂學家迅速地考慮了一會兒:「星際商業區,一個名叫三大世界的遊樂宮。」

「我怎麼才能找到你?」

「我會來找你的。」快樂學家說道,「你會來嗎?現在就來。我本不想叫你過來,要不是——」

「我會來的,大約半個小時之後。」

「很好,待會兒見。」

快樂學家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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