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7、樂土

霜葉山背俞上泉回藥鋪的一路,俞上泉由昏迷變為興奮,大聲說個不停,儘是對日軍戰略和東條英機、山本五十六人品的點評,霜葉山聽得心驚肉跳。

這是麻醉藥的作用。麻醉藥與興奮劑的成份一樣,僅是比例不同,麻醉後未能安穩入眠,便會轉為興奮。霜葉山不以轎車運送而選擇背著,是記得自己小時候常在父親背上睡著,好心讓俞上泉入眠。

沿途暗哨的特務驟然聽到批判高層領導的話語,紛紛從隱秘處探頭,有人還追隨出一百多米,直至霜葉山掏出手槍,方止步。

回到藥鋪後,俞上泉也不上樓休息,而是拉著霜葉山把政論講完。直至凌晨三點,俞上泉終於沒話,霜葉山擦去滿頭汗水,感慨:「我以為您只是悶頭下棋,不料對世界政壇有如此深刻的看法,並搜集了大量情報,許多秘聞我都是首次聽到。請告訴我,您是怎麼得到這些情報的?一定很艱辛吧?」

俞上泉歇了半晌,才有重新說話的力氣,點點腦門:「不費事,我是想當然。」霜葉山:「什麼叫『想當然』?」

一直在旁邊陪聽的郝未真道:「就是胡說的。」

霜葉山保持平靜,在室內小轉一圈,問郝未真有無剩飯,解釋自己想去給湖邊柳樹下的廣澤之柱送早餐。郝未真吩咐四女取了,裝入提籃給他。

霜葉山走到門口時,道:「廣澤也是個胖子,胖子總是喜歡胖子的。哈哈,哈哈!」

出門百米後,仍能聽到他爽朗的大笑聲。

郝未真對俞上泉說:「您讓他尷尬了。」俞上泉「唉」了一聲,面顯慚色。一個女校殺手道:「俞先生,我覺得您說得很有道理。」

俞上泉:「是胡說的。圍棋本是上古帝王推斷時事的占卜工具,其方法失傳後,淪為娛樂。一局棋蘊含的爭鬥之理,或許可與某一時事相符合,也只是一個象徵,無法實操於時事。我常想,如果掌握上古之法,在國破之際,我能做些更有價值的事。」

郝未真:「俞先生,當今的社會格局遠比上古廣闊,圍棋的實操技術失傳是天意,或許一位棋士對世人的象徵意義,要大於成為一個政客。」

俞上泉:「圍棋太難了,一般人怎會懂?」

郝未真:「懂棋需要專業培訓,但懂你就好了。俞先生,您是一個象徵,要保證自己活著。」聲音壓低,拉椅湊近俞上泉:「跟我一起離開吧。」

俞上泉:「你要離開?」

郝未真一臉得意,招呼四女:「別不好意思,都站起來,給俞先生看看。」四女從桌後站起三秒,又迅速坐下,皆面色緋紅。見俞上泉依舊茫然,郝未真沉聲道:「您沒看出來么,她們都懷孕了。」

俞上泉離開杭州,未能得到梅機關批准,反而急令郝未真出杭。郝未真抱小孩,帶四女離開藥鋪時,自嘆一聲「真是孽種流傳啊」,對監行的霜葉山說:「她們生下孩子後,我會回杭找你比武,一戰見生死。」

霜葉山:「你能活著出杭,是我爭取的,為什麼這麼對我?」

郝未真:「受害者最大的悲哀,不是無力報仇,而是仇人忘記了自己的惡行。霜葉山,請你看看我懷裡的孩子,你殺了他的媽媽。」

霜葉山沉默半晌,道:「我身在特務機關,按照組織原則,不能私自比武。你如果回來,就暗殺我吧。」稍緩,補充:「我也會伏擊你,公平么?」

郝未真:「妥當。」

郝未真攜四女遠去後,霜葉山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遞給俞上泉:「法式別墅爆炸案追查得很不順利,索氏父女至今沒有下落。我們僅截獲一封索寶閣寫給你的信,扣了一個月,實在沒有破案價值,還是給你吧。」

俞上泉抽信時,霜葉山用力說話,似乎心中的鬱悶終於可以抒發:「郝未真是一個道德淪喪的教師,不要羨慕他!俞先生,您也有一個!」

信的內容是索寶閣懷孕了,她唯一的男人是俞上泉。索叔找到一個隱秘地點供她生產,索寶閣決意讓孩子暫隨母姓,叫索不不。俞上泉如果活下來,她會讓孩子轉為父姓,如果俞上泉在兩年內死去,「索不不」就是孩子一輩子的名字。

平子發現俞上泉滑下一顆淚,詢問出了何事。俞上泉將信遞還給霜葉山,挽平子入藥鋪,反手閉上店門。

霜葉山在門外愣了一會兒,嘀咕:「中國人真是無情。」掏打火機燒了信。

俞上泉沒再出過藥鋪,平子每日外出買菜。二樓的側室開闢成書房,一日平子送飯時,俞上泉拍著一疊寫好的棋譜說:「十二歲一到日本,就不斷地比賽,停下來研究圍棋,可能只有一年多吧。」

見俞上泉整日寫的都是以前的對局,平子勸他不必如此辛苦,他所有的對局都有紀錄,已保存在東京棋院、全日本聯賽調理會等組織的資料室,並在《圍棋年鑒》、《棋道》等雜誌刊載。

俞上泉笑答:「他們保留的是一局一局的棋,但棋手下一局等於下了多局,其中很多恢宏構思因對手沒有下出最佳應手,而無法下出。現在我以神為對手,寫出我那些沒有下出的棋。」

一日西園春忘造訪,他要回日本,特來告辭。太平洋戰爭造成軍費緊張,軍部停止重建六合寺的投款,工程作廢。

日本唐密各派要到高野山舉辦一個祈禱滅亡中國的聯合法會,以媚好軍部。他接到宗家的指令,要他代表西園家族參加,發揮他的理論天賦,在法會間歇尋機與最富名望的牧今上人辯論,辯而勝之,以抬高西園家法在唐密界的地位。

西園說自己信心不足,俞上泉不好鼓勵他,長久無語。西園也覺談不下去,道:「耽誤您太多時間了。」起身告辭。

俞上泉在書房接待的他,送下樓後,心念一轉,指著神龕下墨點繽紛的桌面:「這是我患病時所畫,您能看出是什麼嗎?」

西園戴上老花鏡,上下端詳,隨看隨說:

有一片黃色大地,之上是白色大水,水上為紅色大火,火上有黑色大風,風上是藍色虛空。虛空湧出香雨,澆灌七座金山,匯成八方大海。

八方海變成八葉蓮花,遍滿宇宙。蓮花化為八柱樓閣,裝無盡財寶,住無盡菩薩。樓閣中央有金黃圓月,圓月變成絕美十四歲少女,少女變成大日如來。

大日如來身旁有三十七尊菩薩相伴,身後虛空,密布諸佛。如來戴五方冠,披紗縵衣,瓔珞裝飾,全身散發月色柔光,宣說「阿鍐覽唅欠」五音,散達十方。

山海大地從「阿」音生,江河湖泊從「鍐」音出,日月星辰、金銀珍寶、火燭光明因「覽」音而成,穀物水果花卉因「唅」音結出,女人美色、男人莊嚴因「欠」音而有。

五音降至天界,轉為「阿微辣吽豈」五音,降至人間轉為「嗡琴」二音。

俞上泉未料到圖中含音,隨口跟著念了。西園說這是大日如來上中下三品真言,其中功運,以菩薩的智慧法力亦不能盡知,唯大日如來自知。

俞上泉:「人不能知,念之何用?」

西園張開缺了數顆牙的口,嘿嘿笑了:「你我不是大日如來么?」

《大日經》一書千言萬語,只是說一切眾生本是大日如來,個個皆具大日壇城,如千燈相互照射而彼此無礙。因無妨礙,眾生由不同的緣分感應,自由變現為菩薩、仙神、畜牲、人鬼等形態,而不失大日壇城,所以變現成的一種形態中實則蘊含著一切形態,可自由轉換,神可降為畜牲,鬼可升為菩薩。

如能證得大日壇城,便可做回大日如來。

俞上泉、平子的傾聽,令西園找到一點自信,作禮告辭。他邁出門檻後,平子隨出相送,俞上泉站在門內,道:「按中國禮儀,對不值得尊重的客人,主人不送出門。我尊重你,但我不尊重你要做的事情。我就止步於此,請諒。」

西園春忘轉身望向去路,道一聲:「客氣。」甩下平子,急行而去。

一夜,世深順造來訪。俞上泉在書房接待他,世深將兩柄刀置於桌上,一柄為長刀千葉虎徹,一柄為白鞘小刀。

世深:「拱宸橋地區的一個流言——有人出高價買刺客暗殺你。我現在還沒有查出買家是什麼人,俞先生,我可以保你出杭。作為交換條件,你從此要習練宮本武藏的刀法。」

俞上泉:「我時間緊張,棋的事情還沒有做完,不能耽誤習刀法。」

世深不再說話,下垂的眼皮挑起,直視俞上泉。俞上泉對視著他,瞳孔如深潭之水。

五十七分鐘後,世深左眼眨了一下,移開視線:「俞先生,你是不喜歡交換,那麼我懇求您。破解宮本武藏刀法,是我一生心愿。我從你的棋上看出你具有武藏的特質,如果你拿起刀,或許我便能找到答案。」

俞上泉給世深倒杯茶,待他品了一口,柔聲道:「我無暇習刀,明日送我一本武藏的書吧,或許我能看出點什麼。」

世深將杯中茶飲盡:「時光緊促,明日不如今晚。武藏的《五輪書》我研究近五十年,早背得一字不差。可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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