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5、狗寶竹衣

日本四國島藥王山大窪寺外,歇息著素乃的參拜團,原本的五十幾人現今剩有七八人。

素乃坐在輪椅里,面前立著一個臉盆木架,一個老人在給他刮鬍子,一個少年舉著張報紙供他觀看。

此時下午三時,正是一日中的疏懶時刻,近側樹林時有鳥鳴。刮臉老人突然驚呼一聲,剃刀收回,僵舉在肩旁。

素乃沒有萎縮的右手抓住了報紙,持報紙的少年愣了幾秒,終於醒悟,放開報紙。素乃將報紙置於膝蓋,低頭細看,左腮的白色肥皂沫里滲出一絲紅,隨即擴大。

血帶著白沫,滴在報紙邊沿。

坐在寺院外牆休息的幾人鳥群受驚般站起,跑到素乃身前,立刻次序井然,有人取毛巾擦肥皂沫,有人消毒,有人敷藥,有人貼紗布。

他們雖擠在一起,卻迅速無聲,並不影響素乃看報,處理好刀傷後,自覺退後三步。

二十分鐘後,素乃抬頭,刮臉老人忙將他的後背扶靠在椅背上。素乃斜頭看眾人,兩根手指撮著報紙,發出噼啪的輕響。

素乃:「俞上泉連勝林不忘三局,再贏一盤就把他降級了,你們怎麼看這事?」

領隊老人:「肯定是頓木鄉拙的陰謀,俞上泉已瘋,不可能保持這麼強的棋力。頓木用心何在,還要看事態發展。」

素乃搖頭,另一個老人說:「對手是林不忘便不奇怪了,他素來輕率,難撐大局。俞上泉畢竟是天才,虎老仍有三分威,這個結果看似奇怪,細究也在情理中。」

素乃嘆道:「都是想當然,你們怎麼啦,只揣摩人事,不會看棋了么?」

眾人慌忙懺悔。

素乃:「收拾東西,我們去上海。」

眾人一陣驚呼,素乃:「這三局棋,林不忘沒有輕率之手,下得輕妙自在,而俞上泉更如高山流水,沒有不連貫之手。真是十年來少有的佳構,我要現場觀看他倆的決勝局。」

響起一片蠶食桑葉的沙沙低音,是眾人的嘆服聲。

下山途中,迎面上來一夥二十齣頭的青年,為首一人生得骨瘦如柴,卻一臉兇悍,眉骨上一道刀疤,將右眉斷成兩截,乍看臉上似有三條眉毛。

他嘴裡叼一根雪茄,只有他空著手,其餘青年均手提皮箱、肩背挎包,是剛下船便直接趕來的樣子。

見老人們抬的轎子上印著五朵藍菊花的本音墮族徽,青年們立刻打出一面旗,上寫「半典後援團」的粗豪紅字。領隊老人向後傳話:「小心,是流氓團伙上山拜佛,別看他們。」

抽雪茄青年展臂擋路,以嘶啞的嗓音說:「我叫半典雄三,叫素乃出來。」

山路陡峭,不宜坐轎,素乃是由人背下山的。背素乃的老人悄悄後退,素乃瞄著半典雄三,閃出好奇的眼神,用下巴撞一下背人者後腦,低語:「出去。」

素乃出現在隊首,半典刺辣辣吼道:「你是素乃?你怎麼這樣啊?」

素乃笑答:「我該怎樣?」

半典撓頭:「起碼得有個大人物的樣子吧!我是你的重孫弟子,你這個樣子,讓我都不能對我的手下交待了!」

素乃大笑:「你是我的重孫弟子?不可能吧!」

半典:「混賬話,你不是有個徒弟叫小岸壯河么?我是他這一脈的。」

小岸壯河是素乃最得意弟子,有意讓他繼承本音墮尊位,可惜英年早逝。本音墮門下一陣驚呼,素乃語聲突轉威嚴,如虎豹咆哮:「胡說!小岸沒收過弟子!」

兇悍的半典竟慌了,結巴地說:「聲音這麼大幹嗎……小岸師爺有個情人,叫增信淵子,他教她下棋,這算是女弟子吧!哈哈,增信淵子是我們的女老大,威震京都的鴨川西岸,她一次為懲罰我,讓我學圍棋,不料我就此喜歡上了,現在的我已是京都黑道的圍棋第一人,特來認祖歸宗!」

說完跪在台階上,沉首行禮,就此不動。

素乃問身邊老人:「增信淵子?有這人么?」身邊老人惶恐回答:「有。小岸粘上黑道女人,我們一直對您隱瞞。」

素乃臉上是一種似哭非笑的表情:「起來,看棋。」示意身邊人將登載俞上泉、林不忘棋譜的報紙給他。

半典背對眾人,坐在一個樹坑沿上,看了三十分鐘,嘴裡一直念念叨叨。一個老人吼聲:「好了沒有?」他才扭過臉來,臉色慘白。

裝素乃的竹兜撐上了木支架,以便背人者久立。半典:「跟我以前看過的棋譜都不一樣,這是……這是我們黑道氣質的棋啊!我一直想創出黑道氣質的圍棋,獨樹一幟,留名棋史,不料他倆先下出來了!」

素乃身邊的老人叫道:「你胡說什麼!」素乃擺手止住老人,笑眯眯地問:「解釋一下,他倆的黑道氣質是什麼?」

半典:「這是兩個老大下的棋,老大都是擁有鮮明個性的人,沒有一個例外。林不忘的棋似輕實重,好像一個表面和藹、骨子裡具有一城之主氣概的老大!」

素乃對身邊人低語:「他竟這麼解釋林不忘的輕妙自在。」抿嘴一笑,提高嗓音:「再說說俞上泉。」

半典:「這是一個迷幻型老大,舉重若輕,他的棋在局部上十分潦草,顯得沒有耐心,應付一下就走了。但他的潦草別有深意,你對他的潦草處攻擊,就會中計,但你不攻擊,他就等於佔領了這塊地盤,騰出手又搶佔別處,他的速度永遠比你快!出現了一個這種老大,同時代的老大都會很受折磨!」

背素乃的老人低語:「他竟是這麼解釋俞上泉的高山流水。」

素乃板起面容,厲聲道:「夸夸其談!你根本看不懂,告訴你,這是瘋子下出的棋!走運才贏的!」

半典驚道:「啊?不會不會,能下出這種棋的人,決不會是瘋子。您沒有混過黑道,黑道生活好像傳奇,走運就活、不走運就死,但我告訴您實情,黑道里沒有運氣,只有算計!看不懂的怪事奇遇,都不是機緣巧合,只是你沒有算到。」

素乃沉默半晌,道:「從今天開始,你不是增信淵子的手下了,你屬於本音墮一門。」

半典登時七情上臉,為不知該如何向女老大交待而焦灼。

素乃笑道:「怎麼?我這個樣子,不能讓你心服么?」示意背人者放下自己。被扶坐於台階上,素乃擺出棋盤前的正坐之姿,瘦小的身材頓時巍峨。

素乃的坐姿素有「不動如山」的美譽,甚至有人說他的坐姿便是高深的棋道。半典生起崇敬之情,沉首行禮:「我追隨您了!」

素乃保持坐姿,對身旁人低語:「我們不去土海,我要調教他。」

在尚未查出病因的情況下,俞上泉退燒了。醫師們經過幾輪研討,在他的病歷上鄭重寫下「上南村感冒」,算是有了病因。

之後的三局棋,俞上泉連勝。對於他的正常發揮,索寶閣認為是自己祈禱的作用。

俞上泉在對局時多了個習慣,時常點一下眼藥水。眼藥水是土肥鴦司令的私人醫生提供,滴過之後,便覺得大腦深處的阻礙消失了,空洞洞的可以任意思考。

私人醫生第一次送眼藥的情況如下——他問:「俞先生,您的眼睛是不是有點乾澀?」發燒日久,當然五官乾澀,平子代俞上泉留下了眼藥水。

第四局結束時,私人醫生被抓捕,俞上泉手中剩餘的眼藥水被收繳。經前多外骨打探,原來眼藥水是日軍秘制產品,含有2%的海洛因,是供土肥鴦司令熬夜指揮作戰時用的。

私人醫生交代自己的動機是——他是俞上泉的棋迷,得知俞上泉患病,便想用藥物令俞上泉達到競技狀態。土肥鴦司令還有一種11%海洛因藥膏,塗在耳孔內壁,藥效更佳——私人醫生唯一的遺憾,就是沒能偷到藥膏。

他觸犯對司令官不忠的大忌,理當槍斃。土肥鴦司令顧念他侍奉多年之情,發給他一槍一刀,空投到中方重兵把守的長沙城內,想給他個烈士名節。不料他一落地便投降了,並在中方報紙登了照片。土肥鴦司令震怒,發誓要發動第二次長沙會戰……

失去眼藥水的俞上泉思考力損半,第五局下到了第二日,即將耗完用時。俞上泉與林不忘均為落子迅速的棋手,談判時限定為一人七小時。時限用完後,便進入一分鐘讀秒,必須在一分鐘內下一步棋,極易忙中出錯,而一分鐘未能下一手,便被判超時負。

眾人均判斷,以俞上泉現在的精神狀態,進入緊張的讀秒階段,隨時會發狂。

此局是林不忘暢快之局,俞上泉一直在被動挨打。中午休息時,林不忘帶俞上泉在後院散步,以緩解他的壓力。禿毛紅眼的草狗跟在俞上泉腳側。

一個老花工拿大剪刀裁一叢灌木,林不忘介紹說,是段遠晨從上海請的一個傳奇花工。此人是清政府第一批官派日本留學生,本是學造輪船,卻迷上日本園藝,荒廢了學業,據說他的園藝造詣在許多日本園藝師之上,在日本發展將有名有利,但他不願留在日本,落魄在上海,平日靠賣報紙維生。

是段遠晨說「男人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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