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4、花道

第二日上午十一點,炎凈一行宣布廣澤之柱缺席判負。接下來的兩天,廣澤均未露面,俞上泉累計先贏到四局,廣澤被降級,十番棋以出乎意料的方式結束。

林不忘趕到上海,搭乘去南京的火車。四個月前,大竹減三去南京下慰問棋,就此留在南京。

頓木與炎凈將廣澤的失敗,歸咎於他荒廢兩年棋藝和對局心理嚴重不成熟。由誰奪去俞上泉第一人稱號呢?根據俞上泉與廣澤下出的棋看,任何一個三段以上的棋手都可以下敗俞上泉。

炎凈選擇了大竹,他讚賞大竹承襲本音墮一門的棋風,不甘心他上次被俞上泉降級,希望這次由他擊敗俞上泉。自己戰勝大竹成為第一人,才是快慰之事。

只是大竹願不願跟患精神病的俞上泉對局,承擔勝之不武的惡名?

南京街頭,林不忘行到一條窄巷。巷口有三四個孩子正玩蹦房子,他們見到林不忘來了,便停下遊戲,排成一排鞠躬。

他們是大竹收養的孩子,說著流利的漢語。林不忘在小孩的帶領下,進入一座中式宅院,內室則改成了日式。

大竹和林不忘對坐,几案上擺著幾株花草和一個瓷瓶。十幾個小孩坐在一側,恭敬看著。大竹:「請讓我的弟子們領略一下你的插花吧!」

林不忘點頭,將几案上的花草分開,從中取出枝幹,用兩手捧起。他悄聲問:「你收養的是南京屠殺後的孤兒?」

大竹尷尬笑了,悄聲回應:「仇恨太大,中國的孤兒養不熟的。日本的孤兒也很多,日本在南京的移民有三代了,許多孩子已不會說日本話。」

林不忘:「你滯留在南京,是為了孩子?」

大竹:「是為了孩子,這個孩子是我。我小時候看過許多日本人寫南京的遊記,來了便不想走了。請插花。」

林不忘轉向一排小孩:「插花,插的不是花。」用剪刀將枝幹剪了兩下,插入瓶中,再取一根插在第一根前方,言:「後面的是山,前面的是原野。」

取幾根細枝條,快速剪一刀,也插入瓶中,道:「枝條不同的方向,可比喻萬物。縱向的為瀑布,橫向的是溪水。」

隨手拈起一枝花,言:「瓶中已有空間的遠近,還要有時間的古今。不同季節開的花,就是古今。凋零的花表示過去,盛開的是現在,含苞待放的是未來。」

花點綴在瓶中。

林不忘:「如此安插,小瓶子里便裝下了古往今來。」眾小孩一臉迷惑,一個孩子叫喊:「太難了!」眾小孩頓時爆發鬨笑。

林不忘摘下口罩,開心大笑兩聲,壓低嗓音對大竹說:「現在我確信你收養的是日本小孩了,中國的小孩沒這麼直。」

大竹欣然一笑:「孩子們!圍棋也是一株花,棋盤是遠近,棋子是古今。」

林不忘低頭,手中剪刀「咔」的一響,一節枝條落在几案上。大竹見林不忘神色黯然,便囑咐孩子們去後院拔草。室內清靜後,林不忘喃喃道:「你教他們下棋?」似想起了什麼傷心事。

大竹:「不,我不教他們下棋。指導業餘愛好者,要一手一手地教,但對內弟子,我教圍棋之外的東西。如你剛才所講,插花中有時空,我想,一個沒有遊歷過高山大河的人,是插不好花的。圍棋也是時空的藝術,只是教棋,是教不出一流棋手的。」

林不忘:「啊。頓木師父也是這樣對我的。」從孩子身上想起自己的當初,將瓶子推至几案邊側,端正坐姿,表明了來意。

大竹沉思片刻,道:「林君,我想讓你看看我家的插花。」站起打開隔間的紙門。

房中空蕩蕩,只擺了一個棋盤,上有一百十餘顆棋子。林不忘面露笑意,走至紙門前:「果然是別緻的插花……」突然臉色一變,盯著大竹。

大竹:「林君,這是什麼?」

林不忘神色灰暗,那是十五年前圍棋聯賽中他的一局棋,此局騰挪輕盈,有兩個連環妙手,卻在終局階段犯下一個低級錯誤,滿盤皆輸,他自此有了「天才林不忘」的綽號,既是讚美他的奇思妙想,也是反諷他的基本功不紮實。

林不忘在紙門前坐下,望著棋盤,在此平視角度觀看,棋子如露珠。

大竹也坐下,柔聲道:「你的七十三手和七十七手,令我滿室芳香。當黑白雙方要形成各自圍空的乏味局面時,這出乎意料的一靠一點,讓死板的棋盤,就此有了峰巒溪水。」

林不忘:「可惜,我最終失誤了。」

大竹:「失誤也是圍棋的一部分,猶如點在枝間的花。你說過,插花有時要插枯萎的花,沒有失誤,也許就少了美感吧?」

大竹恭敬將隔間門關好。看著那盤棋被紙門掩上,林不忘有種莫名的激動。大竹後撤幾步,拉開另一道紙門。後院的花地呈現,小孩們正在拔草。

大竹一臉欣慰地坐下:「他們是我的圍棋。我不想再下別的圍棋,所以我拒絕你的請求,請原諒。」

從上海火車站回上南村,林不忘雇了一輛馬車,行駛到村頭土路時,從車窗中瞥見了一個很怪的人。他腳步踉蹌,從背後看,穿一件醬紅色上衣,可能上衣在水洗時掉彩,褲子也染了幾塊醬紅色。

未及看正面,馬車疾馳而過。

段宅前院,炎凈一行和頓木鄉拙正在除雜草、清理碎石子,林不忘走入時,不禁有些感動,日本人的生活就是一塊抹布、一根掃把呀,強迫症般地追求潔凈和規矩。

頓木站起身,手中握著的幾根雜草脫落。林不忘忙鞠躬:「師父,我回來了。」卻發現頓木的眼神驚恐,不似看著自己。

林不忘轉過身,見在幾個村民的簇擁下,一個被炸彈炸得五官模糊的人走入院門。他身上的血將棕黃色西服染成醬紅色,正是路上遇到的怪人。

他越過林不忘,向頓木行去,距離七八步遠時,沒了力氣,扶住草坪邊的一根木柱,以高中生清澈的嗓音喊:「父親大人,您的葯,母親讓我帶來了!」

他用手摸身上的衣兜,但血肉和衣服凝在一起,掏了幾把都掏不進衣兜。他焦急地叫了兩聲「葯呢」,崩然倒下。

林不忘大叫:「是三郎!」

頓木低哼一聲,癱在他剛清理出來的草坪上。

三郎是頓木鄉拙最小的孩子,是五個孩子里長得最像他的。他和母親乘船來上海,碼頭上遭遇日軍憲兵與抗日義士槍戰,他們愣成一堆的幾個乘客被日本憲兵扔飛的手雷擊中,母親和三名乘客當場死亡。三郎和四位重傷者被用平板三輪車送往醫院的路上,三郎突然恢複知覺,跳下三輪車,以成年大馬哈魚回歸出生地的直覺,向他從未去過的上南村跑去……

三郎的屍體抬回日租界火化,儀式過後,便找不到頓木。一路向行人講述頓木相貌,有人說一個這樣的老頭去了近愛多雅路,並說:「去近愛多雅路,只能是買走私酒。」

近愛多雅路在法租界,英法租界是上海的非日軍佔領區,這片孤島是走私的天堂。頓木平時不喝酒,林不忘等人趕到時,遠遠看到他胳膊摟著一瓶伏特加,正在街頭被法國警察盤問。

給警察遞錢後,他們將這瓶酒帶出了法租界。前多外骨說:「您沒有必要,日租界里也有走私酒。」頓木答道:「不知為什麼,只想喝法租界里的酒。」

他們在上南村的河邊以竹席鋪地,喝了這瓶酒。喝酒的是頓木、炎凈、前多和林不忘,酒至半瓶,四人均有醉意。喝日本清酒的體質,一時對俄國烈酒難以適應。

滿面通紅的前多叫了聲:「很酸!簡直就是醋。」頓木戴上老花鏡:「花了一百美元,買到的還是劣質酒?說明法國和俄國有亡國氣象,或許納粹德國真會統一歐洲。」

炎淨髮出爽朗大笑:「我一開始就喝出是酸的,只是不想破壞氣氛。」林不忘的口罩落於席上,已醉得說不出話。

頓木給林不忘倒了半杯:「圍棋這東西學會後,要忘掉,比學會還難呀。」炎凈用力地敲打頓木肩膀:「你講醉話了,三郎的事情,請節哀!」

頓木難過地閉上眼,炎凈仍在拍打他:「人和棋一樣,要贏下一盤棋,除了精力、實力,還需要運氣。三郎只是運氣不佳……我告訴你真相,手雷爆炸的時候,他已經死了,但給你送葯的念頭沒有死,這個念頭拖著他的屍體來到這裡!」

前多也放肆地拍打頓木肩膀:「對,來的是三郎的鬼魂!否則就不能解釋,一個第一次來中國的人,卻能準確地找到你的位置!」

炎凈學著三郎的嗓音:「父親大人,您的葯,母親讓我帶來了!——這個聲音,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是鬼魂的聲音。他是被日本人的手雷炸死的,進入中國後,我們承擔著怎樣的因果啊!」

林不忘未抬頭,仰手給了炎凈一記耳光。炎凈愣住,方注意到頓木已淚流滿面。炎凈酒醒了三分,抓住頓木的手:「我說醉話了!」

前多仍拍打頓木肩膀,炎凈照他臉上便是一拳。前多栽倒,以大字形展開四肢,一會兒響起幸福的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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