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2、妖氣

下午五點五十三分,大竹仍未落子,前多外骨離開議棋室,趕去打了齋飯,回奔自己的卧室。

世深順造皮膚的癒合能力等同少年,傷口已長出一層白色薄膜。前多幫他塗上新膏藥後,他開始小口小口地吃飯。

素乃中風後,前多養成了服侍的習慣。素乃總是一副嚴厲眼光,似乎將病患的罪過算在服侍者頭上,而世深是坦然接受的姿態,令前多倍感愜意。

世深詢問棋局狀況,前多詳細講述,獲得「聽了,如同親見」的讚譽,一時高興,連連自責,說應該用棋譜紀錄紙抄一份給他。

在素乃門下十五年,幾乎沒得過一句贊語。這位有水怪嫌疑的老人,曾經目睹他殺人……可能也正是目睹了他殺人,才有了親近他的願望。

長久以來,內心便有殺人的慾望,素乃一門的棋風都是嗜殺的,前多患病退出棋戰一線後,殺的慾望反而更為強烈。

棋,本是兇險的。棋盤上釋放著人的殘忍天性。棋士普遍具有佛教修養,高級棋士甚至可以像傳法的阿閣黎一般,談論密宗義理。然而在日本開創密宗的空海大師,臨終遺訓卻告誡傳人不要下棋。

棋,費時。棋,是修羅道。修羅是不平等之靈,不平等,所以爭鬥不休。佛教認為宇宙有六道、三十三維,人能感受到四維——長、寬、高、時間,餘下的廣闊二十九維,在人的感受之外,所以入類是宇宙中的盲者。

三十三維中有六道生靈,分為天道、人道、畜生道、地獄道、餓鬼道、修羅道,前五道都有獨立的區域,而修羅道沒有獨立區域,貫穿於前五道,也就是說每一道都不平等,都有爭鬥。

棋的技巧是人間爭鬥的極致,所以是修羅道。修羅的特點是嫉妒、自毀,自學棋的第一天起,前多便被這兩種情緒折磨,雖然外表日漸文雅。

這位老人,便是個修羅吧?我已經很難再贏一盤棋了,或許殺一個人,方能平息我所有的不快……前多想殺的人,便是世深。殺死一個殺人者,正如動物界的「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食物鏈是大自然的正道,讓殺戮系統化,是令人興奮的事情。

世深吃著飯,感激地笑著。前多溫順地笑著,像一位被老師表揚的乖巧少年,慢慢摸到袖中刀柄。刀,長七寸,彎如羊角,是北海道漁民的用刀,可以從鯊魚身上割下心形的肉塊。

心形的魚肉,是祭奠祖先的上佳供品。此刀是他早年遊歷北海道所獲,棋士沿襲武士傳統,藝成後要遊歷四方,以廣大心志。此刀紀念著他的青春,片刻不離身。

殺死他之後,屍體如何處理?作為可算出三十手之外的棋士,他已有了打算。佛門凈地疏於管理,入夜後簡直是竊賊的天堂,他將用毛毯包裹著屍體,從後門背出寺院。後門無鎖,只有木栓,後院外是一片濃密的松林,積著陳年落葉,挖一個坑,屍體便永久性地消失了。

即便屍體被發現,所受的法律制裁,也甘心承受。一種宗教的情緒佔據了前多的心,似乎神已向他許諾,殺死這個老人,他便可獲得健康。

世深吃完飯,飯碗擺人食盤。前多將食盒挪到門口,殷勤說:「您躺了一整天,我幫您捶捶腿吧。」世深卧倒,言:「腿上有傷,無法享受,多謝了。」

前多又道:「我家兄弟姊妹多,我從小一直給弟弟、妹妹掏耳朵。掏耳朵,不但是清理耳屎,還是放鬆神經的最好方式。身上的傷,疼得人神經緊張,我幫您掏耳朵吧?」

世深笑了,是老人享受兒女孝順時的愜意神情,側過身,左耳在上。前多從食盒中取出一根竹牙籤,從中間掰斷,再輕輕磨去竹絲。

牙籤伸入世深耳中,輕輕攪動。彎刀出袖,刺入世深後腰。刀入肉的感覺,令手部一陣酸麻,不是力量受震,而是同類相殘的內心震撼。

前多感到血噴在臉上,急閉眼睛,一滴血從額頭滑到鼻樑。

抬手拂去,沒有血液的黏稠。睜眼,見指端是一滴汗,而刀刺在枕頭上。我的汗?枕頭的黑色糠皮無聲流出,淌在榻榻米上。

世深卧在牆邊,兩指捻著掏耳朵的牙籤:「你讓我的神經更緊張了。」

前多低喝一聲,彎刀掄出。世深牙籤脫手,扔向前多眼部。前多的刀即將砍上世深身體,但出於保護眼睛的本能,令他側了一下頭,破壞了刀砍的力度。

刀切在世深的肩膀上,卻不能入肉。世深的手托住前多持刀手腕,發力一拽,前多上身失控,腦袋向世深的腦袋撞去……世深眼神冷酷,略略低頭。

世深以額頭撞上前多的眉心,造成他半個小時的暈厥。

前多醒來後,見世深閉眼坐在自己跟前,彎刀抵在自己的咽喉上。前多睜眼十幾秒,世深才察覺到,艱難抬起眼皮:「我真是受傷了,控制不好力度,讓你暈得久了。」

前多:「沒關係,是我不好。」

世深:「我重傷在身,身邊不能留敵人。我只能殺死你,同意么?」

前多:「同意……為什麼不趁我暈厥時殺?在我醒著時殺我,我會很痛苦的!」

世深:「抱歉,我沒考慮到這一層。我只想問你有什麼未了之事,儘力幫你辦。」

前多想了許久,竟然沒有可牽掛的人事,自己做了十五年棋士,生活過於單純,而他的生活圈子裡強者如林,無人需要他幫忙,甚至師父素乃,雖然中風,但其心計、威嚴,仍能指使五十餘人。

臨終方知自己的軟弱。前多遺憾搖頭:「僅有一個疑問,你為什麼要賣給我一把生鏽的刀?」

世深:「為了俞上泉。」

世深回日本後,為阻止捕殺他的一刀流成員,潛入一刀流總部,竊取第一代祖師的佩刀。祖師有遺言,讓此刀自然生鏽,後世必有天才宗家出現,磨去銹跡,那時一刀流將發揚光大。

竊取此刀後,只要磨去刀銹,他便成了一刀流預言中的天才宗家,一刀流成員不能殺自己的宗家。

於是雙方達成默契,他不磨銹,一刀流成員停止對他的追殺,只聘請別派人士以正式比武的方式挑戰他。他的壓力頓減,有了來觀俞上泉下棋的餘暇。

來建長寺觀棋,刀攜帶不便,賣給前多,等於找到一個存放處,他隨時可取回。前多:「棋士很多,為何單賣給我?」世深:「你會善待此刀。」

臨終前體會到被人看重的感覺,的確美妙。前多:「我無憾了!……等等,還有一個疑問,俞上泉為何要用新布局?」

新布局的種種不利,在世深吃飯時,前多都講了。他也知道,讓一個殺人者解答圍棋的玄妙,是多麼荒誕!但這的確是他此生的最後疑問,不說出來,會不甘心。

彎刀下沉,將前多因說話而上揚的脖頸壓低。

世深:「習劍之初,師父教給我三種心,自我保護之心、與敵共死之心、我死之心。自我保護之心,是必敗之道,保護自己便等於失去了所有保護:與敵共死之心,是取勝之道,可以煥發強大的意志力,在氣勢上壓倒敵人;我死之心,符合兵法原理,所謂絕處逢生,在心智上,死心讓人獲得徹底的自由,在技術上,絕對的劣勢下會逼出一種全新的可能性。」

前多臉色灰暗。世深繼續說:「用傳統布局,大竹技高一籌,俞上泉輸也只是一線之差。這一線之差,是雙方多年對局形成的,有著巨大的慣性,看似一線,卻難以突破。用新布局,俞上泉處於全然劣勢,會輸得沒有底線。但沒有底線,便突破了兩人對局的慣性,可能從大差中反轉出大優。他採用的是我死之心。」

前多長舒一口氣,覺得「朝聞道,夕死可矣」,用眼神示意世深可以下手。世深卻撒開彎刀,收入袖中,一把將前多扶起。

房間的紙門上映著一道人影,人影握著刀影。

前多心知是一刀流禮聘的比武者趕到,第一反應是保護世深,迅速將被子罩在他身上,蓋住傷口,威嚴喝道:「誰在門外鬼鬼祟祟?」

門外響起底氣十足的童男子嗓音:「是我,廣澤之柱!前多老師,我的病已好,特來向您報到。」

廣澤的病是心病,高燒一日便好。病好了,他在棋上也必有領悟,前多欣慰地說:「知道了。你去議棋室吧,我馬上到。」

門外的廣澤「嗨」了一聲,行一步,又轉身回來,道:「我把您送我的刀磨好了,您說得對,上品刀的銹是可以磨掉的!」

世深低吟一聲,前多知他心意,忙喝道:「銹一點都沒有了?」門外的廣澤回答:「都磨掉了!」

磨掉刀銹的人是一刀流的天才宗家。世深舌頭苦澀:「我想見見這位少年。」前多忙喝令廣澤入房,他進來後,前多也吃了一驚。

一日不見,相貌突變。一場病,令他顴部深陷、眉弓凸出,一位十五歲的少年,竟有了張飽經憂患的成年人面孔。

廣澤行禮坐下,緩緩抽刀。刀色如銀,無一絲銹跡。

世深猛地伏身,因感到有偷襲,一柄刀正切向自己脖頸。

卻無動靜。世深扭頭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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