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雪花山

彭十三看著蹲在窗檯下的兩個假扮的農民。平地重鋤扔來鑲金煙盒,彭十三張手接過。

盒面刻著拿破崙騎馬像。馬前腿揚起,拿破崙豪情萬丈地指向前方。

唉,世人為何總愛強調志向?

因為,世無英雄。

彭十三:「好煙。」

平地重鋤得意一笑。郝未真將煙鍋磕滅。

三人眼睛均眯了起來,因為街面硝煙中走出兩個人。

一個拎刀的和服老人,刀鞘碧綠,鮮得令人心驚;一個拎著皮包的西裝老人,臉形消瘦,五官局促地擠在一起,鬱郁不得志的人常是此相貌。

是世深順造和西園春忘。

世深的駝背逐漸直了起來。一個小時前,彭十三以中統特務的身份審問過他。彭十三從地上抄起王大水背上,道:「我放過了理論家。」指向蹲在牆角的郝未真,「這人如果是你敵人,放過他。」世深瞳孔收縮,點了下頭。

彭十三背王大水離去,世深向窗內俞母鞠躬,輕言:「請迴避。」

音量幾不可聞,窗內俞母卻聽見了,保持著冷冷麵容,撤離了窗口。世深俯下身,眯眼看著地上插的一對鐮刀。

兩把鐮刀呈現不同的光澤,一把刃口亮得富於顆粒感,一把只是白晃晃的。

世深的目光定在平地重鋤的鐮刀上,道:「你是一刀流這一代的宗家?」一刀流兩百年來實行宗家制度,上一代宗家的兒子享有繼承權,不論他武功如何,都作為下一代的首領。

平地重鋤苦笑:「宗家往往武功差。唉……」

隨著嘆息,他的鐮刀從地上躍起,落回手中。郝未真看到,鐮刀把上系著一根細小的絲線。

郝未真的鐮刀還插在地,他起身前行,彎腰抓取。世深的刀鞘敲在鐮刀把上,鐮刀飛出十米,剁入地面。

郝未真直起身,走出十米,伸手。平地重鋤的鐮刀飛來,刃背敲在鐮刀把上,郝未真的鐮刀又飛出十米,剁入地面。

郝未真又走出十米,將鐮刀從地上拔起,橫起左手大拇指,颳去刃口的土。

被兩次打飛兵器,仍姿態沉靜——平地重鋤欽佩他的修養,進而想到,他準確地判斷出兩次襲擊都是沖著鐮刀而不是他,如果沖著他,會有怎樣的變故?

郝未真:「屋裡的人,我保了。」

蹲在窗檯下的平地重鋤起身。世深:「宗家,有話?」

平地重鋤顴骨下是黑重的陰影。

世深:「宗家親自來了,我明白您的意思——屋裡的人不能活。」轉向郝未真:「你對宗家,有幾分勝算?」

郝未真:「同歸於盡。」

世深:「對我,你有幾分勝算?」

郝未真泛起孩童般羞澀的笑容,搖搖頭。世深擺手,示意他走。郝未真的大拇指在鐮刀刃上刮出尖利之音,笑容收縮,又搖了搖頭。

世深:「剛走的太極拳傳人,曾賣給我一個人情,你是他朋友,我不傷你。」

郝未真:「他不是我朋友,我甚至不知他的名字。」

世深:「錯,朋友不必有交情。相知的,就是朋友。」

郝未真:「就算是朋友,也不能阻攔我該做的事情。」

世深瞥了眼身旁的西園春忘,眼皮如罩了一層霜。西園會意,向後退去。世深拔出了刀,刀體淡青,如黎明的天色。

世深以只有四根手指的右手握著刀柄,變換了幾個持刀姿勢,不是要對付敵人,只是從不同角度欣賞手中刀。

世深:「宗家,這把刀叫『千葉虎徹』,我曾用它斬殺本門兩個逆徒。」

平地重鋤沉聲道:「一個小時前,拿這把刀的是天竹取正,他死了吧?」

世深仰頭,避開平地重鋤的目光,看向郝未真,像與一位至親的好友交心:「噢,他叫天竹取正。」

郝未真不由自主地點頭,「嗯」地應了一聲。世深閉目垂頭,似乎思考一個重大問題,平地重鋤和郝未真的呼吸均一緩,下意識地不敢驚擾他。

數秒,世深張眼:「宗家,『千葉龍透』才是你該用的刀,除了第一代祖師,歷代宗家用的都是它。」

平地重鋤顴骨上的薄皮抽動了一下。

世深:「你手上的鐮刀,是鍛造『千葉龍透』的剩鐵所造。宗家,不用正式武器,用剩鐵,是否你也認為屋裡的人不該殺?」

平地重鋤的小指勾住鐮刀把上的絲線,眼皮泛出微小汗珠。

世深鞠躬:「宗家,我不該問。」轉向郝未真,豎起刀。郝未真手中的鐮刀,膚淺地亮著,鐵質實在不佳。

世深劈出一刀。「嘡」的一聲,鐮刀刃根部抵在千葉虎徹的刀齶上,但鐮刀的彎度,令鐮刀尖繞過刀齶,切在柄上。

郝未真曾切下十一人的大拇指。刀柄上濺起血色,是柄上纏的紅絲,用途為吸汗、增加握力。

紅絲飄揚,郝未真一陣迷惘,想起世深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剛才明明看清了……肋骨里多了一樣滾燙的東西,為何刀刺入身體,不是涼的?

郝未真鬆開鐮刀把,捂住左肋,突然單腿跪在地上。世深收刀入鞘,郝未真的腦骨內閃過一道綠光,隨即後仰倒地。

跪姿的腳來不及調整位置,腳腕處已骨折。郝未真暈厥前的最後一念是:「我沒有中刀。」

世深:「宗家,千葉虎徹是不祥之刀,常殺無辜之人。」

郝未真的肋部,並無血跡。

平地重鋤:「他沒有創口。」

世深:「他傷於刀意。」

平地重鋤:「意可傷人?」

世深:「是的,我脫離一刀流,才懂此道理。一刀流,阻礙了真理。」

平地重鋤怒吼:「放肆!」隨即感到自己掉了樣東西。

掉在地上的是根小指,指上纏著幾圈白色的絲線。

平地重鋤未覺疼痛,怔怔地看著。

世深語調柔緩:「你的。」

平地重鋤驚叫一聲,隨即感到左邊第五根肋骨和第六根肋骨之間,灌入一股熱水。低頭,是淡青的刀色。

死亡,是比女人更好的感覺。平地重鋤掛著神秘的微笑,雙膝跪地。世深敏捷側身,避開此一跪,緩言:「宗家。」

平地重鋤聲音微弱:「為何用刀?我想領教您的刀意。」

世深:「宗家,不用刀,殺不死人的。」

平地重鋤嘆一聲「有理」,腦袋失控,敲在膝蓋上,就此死去。

西園走到世深身後,壓制著口鼻氣流,言:「你殺了自己的宗家,大逆不道……我該怎麼寫?」

世深轉頭,眼縫中是一片單純的灰色,似乎瞳孔溶解在眼白里:「如實寫。」

郝未真醒來的時候,右腳已封入石膏中,躺在軍用床上。窗外是碧綠的樹木,由於世深順造的碧綠刀鞘,再見綠色,不禁噁心。視線移開窗口,看到床的右側坐著兩位老紳士。

他倆自稱李大和王二,身著銀灰色西裝,近乎全白的頭髮梳得根根齊整,戴著厚重的黑邊眼鏡,雖然一個高鼻深目一個臉形平扁,給人感覺卻像是一對雙胞胎。

他倆嗓音寬厚,很容易贏得信任。

李大:「中統是國家機關,從不驚擾百姓,我們只殺圈裡人。」

王二:「今天,在法租界明園跑狗場甲三六號門前,我們死了四個孩子,失蹤一個。多出了一位死者,據查是日本一刀流的宗家。你也是多出來的人,來自雪花山,對么?」

雪花山是滿清歷史上的一個謎,乾隆年間,一個名叫「八卦門」的反清組織以鐮刀技訓練農民,勢力一度北達遼寧南至安徽,尤以山西河南兩省最為強盛,直至嘉慶年間才被剿滅,但其老巢「雪花山」始終未被查到。有人說是安徽的九華山,有人說是四川的峨眉山。

郝未真淡然一笑:「雪花山,在哪?」

李大:「北京郊區懷柔縣。」

王二注意著郝未真的表情,補充道:「乾隆、嘉慶找不到,因為想不到就在京城邊上。人,總是捨近求遠,心比眼盲。」

李大從座位下取出一個牛皮口袋,放在病床上,言:「你的鐮刀。」

抽出,刀刃上有著淺綠色直紋。郝未真爆發狂笑:「你錯了!這是一刀流宗家的鐮刀,上等鐵質、上等工藝。我告訴你什麼是八卦門的鐮刀,農民用的就是我們用的!」

郝未真止住笑,下嘴唇咬進嘴裡,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兩位老紳士知曉萬物的語氣,有著無形壓力。他的狂笑是一種反抗,但狂笑之後,壓力更重。

能引起自卑的往事,全部想起來了……刀刃上的「稻妻」紋理,像一具具橫陳的屍體……郝未真的眼睛潮濕了,許多年來,我是一個令自己厭惡的人……

李大掏出一塊雪白手帕,遞上。郝未真擺手拒絕,抬臂用袖子擦淚。袖口有了濕跡後,郝未真的兩個太陽穴隱隱作痛,我的行為,會不會令人看不起?

李大和王二的目光溫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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