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雙狡黠倔犟卻又膽怯的眼睛。
像貓一樣。
高中入學第一天,小巷,他手中安撫著皮魯,轉過頭來,便看到了那雙黑白分明的貓眼,閃爍著膽怯。
竟然是同班。
又竟然是同排。
低頭看書,微微轉側,便能看到她。
時而眯著眼睛瞌睡得像是要一頭栽倒在面前故意堆砌的厚厚的書本上。
時而鼓動著大眼睛發獃地盯著黑板,老師走後小心翼翼地往窗口望去,直到身影走遠,便飛快拿出抽屜里花花綠綠的小說,嘴角邊露出得意的笑。
時而眼睛低垂看著課業,手無意間抓揉著短髮,無比苦悶地嘟著嘴巴。
他是第一次看見,一個女生的表情,可以這般豐富多彩,彷彿生命里充滿了五顏六色,精彩紛呈。
她的成績總是吊車尾,可是班裡的女生男生,很少有她處不來的。
雖然她也吃過別人的虧。
那天在辦公室,坐在數學老師身邊的位置,裝作不在意地看著手中的書,耳朵里卻全是她反抗的話語。
和老師頂嘴,那麼大聲,而且當著辦公室其他老師的面,她估計是第一人。
可是,他為什麼會覺得她很好笑呢?
「張老師,你的肚臍眼露出來了。」
這樣的話也只有她才敢說出口吧……
王均被叫到辦公室,不停地強調,只是借膠帶這樣的小事。
班主任卻是不依不饒,覺得他們的關係肯定不同尋常,問王均:「你要說只是借膠帶,有證人嗎,誰知道你們是不是在傳小紙條。」
他本來不是愛管閑事的人,冷不丁地轉過身來,答了班主任的話,「是膠帶,張老師。」
班主任認真地盯著他,像是為了挽回自己的顏面,對王均擺擺手道:「以後上自習不要交頭接耳,聽見了沒,姜唯成績差,你也想跟著差嗎?」
王均點了點頭。
這次的小報告事件,就這樣草草了結。
而這件事後,班主任的課,她總是無比安靜,從不抬頭看黑板。
就這樣倔犟地,過完了一學期。
可是課間,她一如既往地眉飛色舞玩玩鬧鬧。
這樣一個人,從陰霾里走出來,很快很快。卻又倔犟地不肯低頭。
他問自己,是不是從那會兒開始,覺得她很有意思的呢?
可又彷彿更早更早。
他一直知道,她喜歡畫畫。
雖然她很少把她畫的畫拿出來給他看。
可是下課時他還是無意間看到了她上課偷偷描繪的畫作。
一個騎單車的背影……
是誰呢?
上課了,他微微側頭,看著她仍在細心地為那張畫塗色,心中湧出一股奇怪的感覺。
這個背影,是誰呢……
還是根本就沒什麼特殊意義呢。
他內心更期盼是後者。
他為什麼會有這種奇怪的執拗的想法,與他又有什麼關係,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實在是太古怪了。
他強烈抑制住不去看她。
和她少說話。
她顯然意識不到他內心連自己都看不懂的奇怪想法。
總是會和他東一扯西一扯,一如和班裡其他男孩子的說話方式。
直到那天他回教室,聽見班裡鬧哄哄,後排的幾個男生向來就是班裡的活躍分子,他早已習慣了他們下課後聚集在一起嘻嘻哈哈的聊天模式。
可是這次的起鬨,卻是針對他和她。
他站在門後邊,看她憤怒地回擊,全是為了,他和她那樣的巧合……
江姜組合……
他其實內心還是蠻喜歡這樣被「取笑」的。
即使當時她的臉上滿是怒容。
他坐在座位上,腦海里想到了什麼,撇開剛才心裡的小情緒,彷彿有一束遙遠的光照到他的心間。
她可能覺得這樣的巧合很是無聊,滿是不在乎地向他解釋:「姜鵬他們開玩笑的啦,拿我們的生日……」
就在那一刻。
他想到了那個遙遠的人。
原來是她。
失神地喃喃自語:「我也沒想到。」
心裡一直念著,竟然真是她,是她……
他曾經無比厭惡過自己在旁人看來很是厲害的過目不忘。
過目不忘,意味著,就連想忘記傷痛的可能,都沒有了。
可這次,他卻慶幸起來。
他之前怎麼會那麼隨意地認為,只是同名同姓的巧合呢。
她上課時,還是那樣不夠專心。
若不是手中塗塗畫畫,就是看封面千篇一律的少女漫畫。
她課桌上的書本總是堆得全班最高。
像是一面堅實的城牆。
將老師探究和疑惑的視線阻隔。
那是屬於她的一方小世界。
也是,屬於他。
他不需要刻意地去看她,便知道,她在做什麼,什麼樣的表情、動作,哪怕這些對他來說都極其細微。
這樣平靜如水的日子,本來已是美好的。
儘管,他心中的那些古怪的情緒,她並不知道。
他也從未想過讓她知道,那樣也許以後的日子,就不再美好而平靜了。
可是當他看到她和別人打架的狼狽樣子,卻說出那樣冷冰冰的一句「你覺得打架很好玩嗎?」
他看到她臉上的劃痕還滲著血絲,嘴角紅腫流血。
他又氣又急,明明內心盛滿了關心,為何說出來會是那樣冷漠的一句……
他看到她臉色僵住,很難堪的樣子。
想說出安慰的話,卻偏偏說不出口,他有什麼立場既傷害了她又安慰她。
他果真是只會讀書的笨蛋。
結果,他回家後追悔莫及,心裡像是煮沸的水,高熱難忍。
他思前想後,決定去藥店買些塗抹傷口的小藥膏,哪怕明天一早放到她的書桌上也好。
可是回來的途中,卻被一輛疾馳而來的白色轎車颳倒,幸好他閃得極快,要不然後果不堪設想,可是腳踝卻受傷了。
為此王阿姨還興師動眾地把爸爸叫了回來。
卻沒想到,班主任帶著她,來家裡探望。
雖然她還是一如既往地懼怕皮魯。
雖然她還是在班主任面前幾乎一聲不吭。
可她畢竟是來到了他的家裡,站在梧桐樹下,眼睛裡寫滿了關心地看著他。
那時他便非常幼稚地覺得,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那種感覺像極了小時候希望自己生病,忙碌的爸爸媽媽便可以陪伴在幼小的他身邊。
她臉上貼著膏藥,聽著班主任的話有些疲倦地打著哈欠。
那一刻他想起了他受傷的緣由。
不由笑了起來。
同一天負傷,這算不算又是一種巧合呢。
她和班主任一起離開,王阿姨為他們開門,親自送他們到門口。
陽光照在她微微低垂的頸間。
白色高高的籬笆縫隙里,綠意纏繞,遠遠望著,她低頭每走一步,便像是光影在他眼前翩翩散去。
就這樣,注視著她,不見。
皮魯用嘴巴蹭著他的腳,嘴巴里發出低低的嗚嗚聲。
他輕聲道:「皮魯,她來了,又走了。」
回到學校後,一切如同往昔。
彷彿那天在樓道里,他的那句冷冰冰的話語從未說過一樣。
只是後排的男生們更加愛開他們的玩笑了。
而她似乎比以前多了些經驗,由憤怒慢慢變成威脅和利誘。
他並不在乎那些隨意的玩笑。
可她好像很在乎。
每次回過頭來,看他的樣子,都是一種說不上來的奇怪。
是發現什麼了嗎?
還是,很厭惡這種無中生有的感覺。
彷彿就是從那陣子以後,他越來越不自覺地,默默地,做了很多微小的事情。
包書?哪個男生會喜歡包書這樣的事情。
閱讀課讀到最晚才走?他之前可不是這樣。
他選中了小雛菊的包書紙,他早就知道小雛菊的花語。
可是能做的也只有這樣了。
這樣並不高明的用意,很少有人會知曉。
她也未曾察覺。
那本《格林童話》包得很漂亮,精緻得像是和書渾然天成。
每一個角落都是那樣服帖工整。
他打開抽屜時,看到那本書靜靜地悄無聲息地躺在那裡,手停在抽屜邊很久很久,直到感覺到往他這邊而來的人影,他才將抽屜不舍地推了進去。
在小賣部嘈雜的人群中,她被推到他的懷裡,他本是尋找著她的身影,卻不料被她撞個滿懷,她第一次表現得那樣慌張,幾乎飛快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