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遇見年少的自己

火車終於開動了,咔嚓咔嚓熟悉的聲音在耳邊緩緩響起,由緩到快,我放好行李,半靠在床上,上鋪的六七歲的小姑娘哼唱著喜洋洋的歌曲,她媽媽幫她扎小辮,她許是搖頭晃腦不安分,年輕的媽媽輕輕呵斥了一聲,「再亂動就打屁股了。」

冬天夜晚來得很早,7點的時間,夜色已經很沉了,爸爸發來信息問我上車了沒,我回了過去,便把手機放到兜里,一個人坐著發獃,上鋪被小女孩動得嘎吱作響。

打開電視機,正放著香港的老武俠電影,許是年代太過久遠,這些演員我一個都不認識,本是打發時間看的,卻越看越有趣,雖然在如今看來演員的妝容不夠精緻,武打聲音也不夠自然,但是故事卻講得生動有趣合情合理。

電影剛看完,那年輕的媽媽就問我:「可以熄燈嗎?」

我點點頭,看看旁邊底鋪的人已經打起鼾來,嘴巴張得大大的,應該是太累了吧。

我把身體側向裡面,閉上眼睛,火車的咔嚓咔嚓聲近在耳邊,那樣富有旋律的聲音本應是不錯的催眠曲,我卻毫無睡意,只是眼皮微倦,車廂門被年輕的媽媽關上了,外面似乎還有人在走動,一切細微的聲音聽在我的耳朵里都是如此敏感。

不知過了多久,我彷彿眯著了,卻又突然醒了過來,我依稀感覺到樓上小女孩清脆的說話聲,和年輕媽媽的噓聲,像是錯覺,又真實地感覺到,我撓了撓頭,把臉側向更裡面,外面昏黃的路燈從我額前有序而飛快地掃過,像是在夜色中跳躍。

光束投射在我的眼前,我輕撫著白色壁面,像是將光摸撫在指尖,手指緩緩摩挲的聲音,一聲,一聲,極細微,只聽在了我的耳朵里,心裡,卻像極了記憶的腳步聲,一聲,一聲,緩緩向我踏來。

每個人都有一個專屬於自己的青春故事,這些故事,有歡樂,有憂傷,卻也有角落裡別人所不知的最純粹的付出,只有我們自己知道,知道這些自己一筆一畫書寫下的關於青春和愛的故事,它單純熱烈,莽撞卻不直接。即使會有自稱成熟的人,嘲笑我們的執著和懵懂。

我是在最簡單幼稚和滿是迷惘的年紀,遇到了他,這就是我的青春故事。

或許,也是某個你的青春故事。

第一次遇見他,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聽起來已很遙遠,只是一想起,卻仍像是昨日重現。

記憶中那個暑假異常的漫長,除了一開始等待中考成績的緊張,便是之後關於我上哪所高中的大大小小的家庭紛爭。

我的成績一直是不高不低的水準,中考發揮得還算正常,結果考的分數也是不上不下,好的高中分數不夠,縣級的高中也只是多了幾分而已。

媽媽罵我是典型的高不成低不就,其實這是她自己的想法,我偏偏認為自己是高不成低能就,我的成績剛好夠得上我喜歡的中專師範,我當時的夢想是成為一名美術老師。

結果自然是話剛出口,便被毫不留情地否決了。

我的夢想成了我媽口中的異想天開,說我就是當上美術老師也只能教幼稚園,到時候洗尿布洗不動還得勞煩她老人家。

連一向疼我的爸爸和外婆也站到了媽媽這邊。

在上師範中專毫無希望之後,我便決定要和米粒去建中報名,米粒的分數比我還低,她家裡沒有什麼經濟能力,早就放話夠得上什麼學校就上,夠不上就去職中,米粒沒有選擇,只好去了三流高中建中,當時建中在江城差得出名,連小孩子都知道那句「建中建中,流氓集中」。我媽聽說我要和米粒一起去建中,當場氣得把我按在家裡的板凳上狠狠抽了一頓,在她眼裡,米粒一直是帶壞我成績的壞孩子,特別是初一時米粒和我一起逃課去鄉下偷紅薯吃的事情被老師捅到家裡後,我媽對米粒更加反感,每次我無意中提到米粒時,我媽總會把筷子放得啪一聲響,沖我吼道:「好的不學學壞的,再跟米粒一起玩,以後你就去做小混混吧。」

我媽把我打了一頓後,恐嚇我,「你跟她整天混在一起,不是我嚇唬你,他爸爸是搶劫犯,坐過牢的,有其父必有其女,你啊,以後就等著跟她一起坐牢吧!到時候我可沒臉去給你送牢飯!」

我媽總是有這樣的本事,在我設想干一件事之前,已經替我編排好了絕路的場景。

那個暑假我幾經反抗無效,不得不接受他們給我安排的所謂前途一片光明的學校。只是我怎麼也沒有想到,我這樣的水平,竟然被當時市裡面唯一的國家重點高中錄取。

在那樣一個傳說尖子生雲集的學校,我算哪根蔥呢?導致我當時一聽到別人開罵你是哪根蔥,就神經緊張。

事實證明全校花錢最多的6個學生里,我就是其中一個。真是應了我媽點著我額頭罵的那一句:「你這個費錢又費力的討債鬼!」

我至今仍不知道我媽是砸了多少血本把我送進去的,但是細想那個暑假她不點便能自燃的火暴脾氣,我猜應該是個天文數字。

可見我入校的成績有多墊底,底子薄弱得不堪一擊。

米粒知道我去一中上學時,抱著我又是哭又是笑,她說她替我開心,卻難過自己沒有能力,以後很少能陪我玩了,我和米粒在街上遊盪了一天,依依不捨地分別,看著她離去孤單的背影,我替她心疼,為了她的離去,為了她的無奈,還為了我媽媽因為她的家庭這樣誤解她。

開學第一天,我媽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努力向尖子生學習,不要白費她的血汗錢。然後送我上學的路上,遇到單位的同事,便開始謙虛低調,「沒什麼,哎呀,有什麼大不了的嘛,市一中而已,以後還要看她自己的造化……哎呀,真的沒什麼的……」

其實,我媽的嘴角一直向上揚著的。

把我送到學校附近,嘴角就耷拉了下來,「你自己去,這點自理能力還是要有的,我剛才不是表揚你,你可別驕傲。」

我當時心裡就憤憤,明明玩假謙虛真顯擺的是你,憑什麼把屎盆子扣我頭上。

我媽揚長而去後,我背著書包氣呼呼地想往回走,我就是不到學校報到你能把我怎麼樣,我就偏不受你擺布,我就要讓你的虛榮心徹底破滅!

滿心自以為足夠叛逆的我剛疾走過學校西邊的那條小巷,腳步就放慢了,陸陸續續有著和我相同年齡的學生與我迎面擦肩而過,大多滿面春風喜笑顏開,那種笑容像是自此走上了康庄大道,唯獨我憤怒又落寞,活像是被逼進了死胡同。

當時心裡的苦水恐怕只有自己能意會。

我本不該是這裡的一員,可我偏偏花了家裡那麼多錢死乞白賴地跑到這裡來裝尖子生。

我極度厭惡這種感覺。

腦子裡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

我無力地抬頭望望天,要是我去了建中,現在應該和米粒在一起了吧,以後還能和初中一樣,一起上下課,一起上廁所,一起去小賣部買吃的,一起討論哪個漫畫好看……一切都已成為泡影了。

我長嘆了一口氣,「唉……」

我最終還是屈服在了我媽那如影隨形已深入我骨髓的淫威之下,一想到她要哭喪著臉號啕這次在我身上堆積的花花綠綠的鈔票,噴出一臉口水說我一手糟蹋了她滴滴見血的汗水錢,小小年紀的我就膽怯了,我不能想像若是我沒去報到的後果,我怕等待我的不止是我媽的哭罵和咆哮那樣簡單,說不定到時候她會拉上我爸和外婆一起以圍攻逆子的名義來聲討我,說我是白眼狼拿刀往他們心窩子里捅。

還能怎麼樣呢……大局已定,認輸吧。

大人安排好的世界,總是前途一片光明的。

我們自己要走的路,終歸是錯誤的。

此時此刻,就連我的影子看起來也是灰濛濛的吧。

而我就在那樣一個自認為灰暗的滿眼都是沙塵的日子裡,遇見了他。

我幾乎是哭喪著臉看著自己的腳步沒骨氣地又掉了個頭,轉了回來,卻被路邊一個騎得飛快的自行車颳了一下,幸好衝力不大,要不然騎車的人不但跌得四腳朝天,我也得摔得鼻青臉腫。當時我只是踉蹌了一下。騎車的人毫髮無傷且穩穩地坐在車座上,卻回頭看了我一眼,那是個20多歲的社會青年,兩隻小眼睛凶神惡煞地瞪著我,我從他囂張的口型里讀到了兩個字,「晦氣」!

我當時有股壓抑不住的衝動,彷彿有種前所未有的力量要噴薄而出。

可是那人卻騎得飛快揚長而去。

一瞬間那人的背影彷彿和我媽的背影重疊在了一起。

我臉憋得通紅,把身體重重地靠在小巷的青泥牆邊,拳頭捏起就這樣直直地砸了下去,結果可想而知,疼得齜牙咧嘴的也只能是我。

就在這時我聽到了一個低低的男聲,「乖,皮魯,聽話,回家去!」

我把頭微微向前探去,便看見巷子里一個身著白色短袖襯衫的少年,正蹲在離巷口不遠的距離撫摸著一隻白色的大型犬,那隻狗伸出紅紅的舌頭舔著少年的手心,眼睛慵懶地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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