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漕渠魅影 第十四章 盱眙城狄公察鹽荒

何家鹽號位於縣城東柳巷內,蕭條的盱眙縣城中只有這裡是最熱鬧的了。買鹽的百姓們在鹽號門前排起了長隊,幾個夥計收錢的收錢,裝鹽的裝鹽,忙得不可開交。

狄公帶著張環李朗拐進巷子,朝鹽號走來。對面,一個中年人提著鹽袋,唉聲嘆氣地走來,狄公趕忙迎上前去:「這位兄弟。」

中年人聞聲停住了腳步。

狄公道:「剛買完鹽?」

中年人長嘆一聲,點了點頭:「是呀。」

狄公道:「多少錢一斗?」

中年人道:「五百文。」

狄公吃了一驚:「五百文,不是四百文一斗嗎?」

中年人搖了搖頭,苦著臉道:「他們說這鹽越來越難搞,五百文還是看在本鄉本土的份上,沒有多加價。再問得急了,那幾個夥計把眼一瞪,要買就買,不買就走。哎,這些人真是黑了心了!」

狄公問道:「他們的鹽到底是哪裡弄來的?」

中年人道:「還能從哪兒弄,肯定是從鹽梟手裡買來的唄。本來城裡常有小鹽梟走街串戶賣點私鹽,才兩百文一斗,比這便宜得多了。可現在縣裡嚴懲,抓住就殺,弄得鹽梟不敢進城。我估計著,那些鹽梟進不了城,就只能把鹽賣給何家鹽號了。二百文賣,何家五百文出,哎,而今城中就剩他們一家賣鹽的,不買也得買喲。這種日子,真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兒!」說完,垂著頭轉身離去。

狄公也嘆了口氣,與張環李朗向鹽號走去。

鹽號門前,買鹽的百姓們排成了長龍。狄公沉吟片刻走到鹽櫃前,沖賣鹽的夥計道:「這位兄弟……」

夥計白了他一眼:「要買鹽排隊去。沒看一個挨一個兒嗎?」

狄公微笑著從懷裡掏出一兩銀子拿在手裡道:「兄弟,借一步說話。」

夥計一看銀子,眼睛立馬亮了起來,對旁邊的人道:「你們先盯一下,我來了個熟人。」

其他幾名夥計點了點頭。

那個夥計摘下圍裙走出櫃檯,將狄公拉在了一旁,看著狄公手裡的銀子道:「有什麼話,快說。」

狄公四下看了看,壓低聲音道:「兄弟,你可能也聽出來了,我是外地來的。想在本地弄點兒鹽做生意,所以到這兒來看看,煩勞兄弟指點指點,你們的鹽是從哪兒弄來的?」說著,他將手裡的銀子掂了掂。

夥計看著銀子,咽了下口水,輕聲道:「鹽是從哪兒來的,這我不知道。這樣吧老兄,我給你指條明路,在這塊地盤上想做鹽的生意,你最好去見見我們老闆何五奇。你可能知道,原先城中有四家鹽號,可現在除了我們何家還有鹽,其他三家早就閑著了。」

狄公道:「也就是說,只有你們老闆才能弄到鹽?」

夥計道:「那還用說!每次幾十石,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狄公輕聲道:「是私鹽吧?」

夥計詭秘地一笑,反問道:「你說呢?」

狄公點了點頭道:「這是肯定的。官鹽運不進來,不是私鹽是什麼。」頓了頓,狄公又問道,「你們老闆家住哪裡?」

夥計道:「出這條巷子往東走不到二里,有一座大宅子,叫何園。那就是我們老闆的家。」

狄公點了點頭道:「多謝指點。」說著,將銀子揣進懷裡,轉身離去。

夥計愣住了。眼見狄公越走越遠,他趕忙跟了過來:「哎,哎,我說,你,你……」

他邊說邊用手指著狄公懷裡的銀子。

狄公故作不解,笑道:「怎麼了?」

夥計惱怒道:「我說了半天,不能白說啊。」

狄公笑道:「剛剛你對其他夥計們說來了個熟人,既然是熟人,問個信還要錢,這也太說不過去了。啊,告辭。」

夥計立時被噎在了當地。

狄公不再理他,邁步向前走去。

夥計惱羞成怒追上前來,冷不防旁邊的張環、李朗擋在了面前。夥計一個剎不住,一頭撞在了二人身上,他吃了一驚抬起頭來。只見二人雙手環抱,冷冷地望著自己。

夥計知道再追定然討不了好去,連忙後退兩步道:「行,你們行。咱們走著瞧。」說完,恨恨地向鹽店走去。

天剛擦黑,盱眙城中的主街——河口道便已空空蕩蕩。街道旁矗立著一座規模很大的客棧,門楹上方的牌匾上書:通衢客棧。看得出來,這座客棧從前一定非常風光,現在卻是門可羅雀,冷冷清清。

客棧外堂,夥計百無聊賴地坐在櫃檯旁,不停地胡亂劃拉著手邊的算盤。

曾泰和沈韜、肖豹走了進來。

夥計站起身道:「幾位,回來了。」

曾泰點了點頭問道:「夥計,狄老先生回來了嗎?」

夥計回道:「出去的幾撥都回來了,就差您了。」

曾泰點了點頭,三人快步向客棧內狄公的房間走去。

房間內,大家正在向狄公報告各自訪察的情形,方九站在一旁。

魯吉英道:「我們分別走訪了城中四家鹽號,一家的老闆是何姓鹽商,另外三家分別是陳姓、方姓和王姓。與中午店老闆所說的完全吻合。」

狄公道:「情況怎麼樣?」

魯吉英道:「陳姓、方姓和王姓鹽號的夥計告訴我們,邗溝發生覆船事件,茶亭的官鹽運不到盱眙,這幾家鹽號就斷了生意,再也沒有開過張。之所以沒有關閉鋪戶,是因為他們都是朝廷指定的售鹽商戶,鹽法規制,鹽號是不允許關門的。」

狄公問道:「他們沒有說起,從其他渠道搞到過食鹽?」

魯吉英搖了搖頭道:「沒有。」

狄公道:「也就是說,這三家鹽號現在無鹽可售?」

魯吉英道:「正是。」

狄公點了點頭道:「嗯,與我了解的情形基本相同。」

話音未落,曾泰幾人推門走了進來:「恩師。」

狄公微笑道:「曾泰啊,辛苦了。怎麼樣,有何收穫?」

曾泰道:「下午我們走訪了很多城中的百姓,從他們口中了解到的基本與那個店老闆的敘述一致。目前,縣城中只有一間鹽號還在售鹽,那就是何家鹽號,其餘三家早已閑置。問到何家所賣之鹽的來歷,百姓們都認為是從鹽梟手中購買的。」

狄公點了點頭道:「看起來,我們三路訪察民間所得到的結論基本相同。今日我們暗訪何家鹽號,那兒的夥計對我說何家鹽號的主人名叫何五奇,現在城中只有他一家賣鹽。他還透露,這個何五奇每一次都能從外面搞到幾十石食鹽,而且,可以斷定乃是私鹽無疑。」

曾泰吃驚地道:「幾十石?有這麼多?」

狄公思索著:「難道如此大量的食鹽,何五奇真的是從鹽梟手中所得?」

曾泰道:「可除了鹽梟,還有什麼人能夠為鹽號提供私鹽?」

狄公道:「可據我所知,鹽梟不過是一些亡命之徒,鋌而走險是為了掙口飯吃。換句話說,他們也是窮苦人。」

一旁的方九插話道:「大人,小的能說句話嗎?」

狄公點了點頭道:「說吧。」

方九道:「大人剛剛說的對極了。那天在村裡,老魯叔就說起過,我們村的纖戶龐四就做了鹽梟。」

狄公點頭道:「是的。」

方九道:「可那都是讓漕運衙門給逼的!大家沒飯吃,活不下去了,只能鋌而走險,總比餓死強啊!」

狄公嘆了口氣,點點頭道:「是啊。鹽梟販私,一般是從鹽場的亭戶們手中花低價購買數斗,最多一石食鹽,由數人乃至十數人編成一隊,肩挑扁擔,筐中置鹽,走村串鎮,以比常平鹽更低一些的價錢將鹽賣給百姓。你們想一想,這些窮苦的鹽梟怎麼能有力量組織起這樣大規模的販鹽活動?不要說轉運的騾馬車輛需用大量銀錢,就是他們從亭戶手中購進如此大批食鹽所需的本錢,就是一筆數額巨大的款項,他們怎麼能夠負擔得起?」

方九道:「大人,剛剛諸位說起此事的時候,小的就想說,鹽梟小人見過,別說幾十石鹽,就是幾石,他們也販不起呀!」

魯吉英道:「不錯,確實如此。剛剛閣老說得是,一隊鹽梟幾個人,擔筐挑擔,有時總共只有幾斗鹽。」

狄公點了點頭道:「是呀。」

曾泰道:「恩師,那您的意思是,批發私鹽的不是鹽梟?」

狄公沒有回答,反問道:「還記得我們到盱眙暗訪的目的嗎?」

曾泰驚道:「您是說,這些私鹽的源頭,乃是邗溝落水失蹤的官鹽?」

其他人也大吃一驚:「啊?」

狄公道:「難道沒有這種可能嗎?北溝大倉的監庫彭春率人將官鹽運至盱眙境內的葦子盪,一天後,由盱眙方向駛來了一條大躉船,彭春等人將官鹽裝上躉船,繼續向北航行,不久便失去了蹤跡。無獨有偶,恰恰還是在盱眙境內,發生了如此大規模的販賣私鹽之事,這二者之間,難道真的沒有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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