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四節 誰殺死了我媽媽

井原和朋友在外面吃晚飯,回到家時已經晚上八點多鐘了。他和母親打了個招呼就進了自己房間,開燈後嚇了一跳。麥芒正一聲不吭面無表情地抱膝坐在他床上,面前擺著一份報紙。

井原沒仔細看,但已經知道了那是昨天的晚報。他嘆了口氣,正對著麥芒坐在床邊。

女生長久無言,最後從喉嚨里哽出一句叫人無法回答的問話:「哥哥你說,如果不是這個人,那是誰殺死了我媽媽?」

井原迅速地把視線移向一旁的地面。

不能看著她的眼睛,如果那樣,恐怕會丟臉地比她先哭。

因為,一直以來,本該麥芒承受的一切都是井原代勞的。這件事對井原造成的影響遠大過對麥芒。

從六年前那個異常炎熱的黃昏開始。

從麥芒發現家門虛掩,舉著喪失用武之地的鑰匙滿臉迷茫地抬起頭,用眼神向井原尋求幫助後開始。

從井原把門推開一條縫隙,往裡面只望了兩三秒就立刻重新掩上時開始。

兩三秒,一個決定,然後,改變的是兩個人的人生。

那個普通的少年,看見親人的屍體倒在屋子中間,她的臉接觸著地面,頭枕著手臂朝向家門,好像作勢要匍匐到門外求救,從床邊一直延伸過來形狀詭異的血跡證明她已經努力爬過了好一段距離,最後她終於精疲力竭不再掙扎,血液在她身上身下安靜地蔓延成暗紅的湖泊,浸沒了茶几的四個腳,還似乎在繼續擴散。屋裡採光不佳,但就連十幾歲的孩子看見這景象也知道,失血這麼多,她一定活不了了。

井原忍著噁心,關上門把血腥氣阻隔在屋裡。

首先,應該報警。

「怎麼了?媽媽先回家了嗎?」身邊突然傳來女孩的聲音。他想起身邊還跟著麥芒,這個瞬間,他前所未有地冷靜,絕不能讓她看見!

所以首先,應該先支開麥芒。

從那以後,彷彿再也沒有什麼事能夠讓謝井原驚慌失措了。他逐漸不太和同齡人打成一片,眼神冷漠,寡言少語,滴水不漏行事,隔岸觀火處世,只有在面對麥芒時才變得溫柔寬容,這是他自己作的決定,後果要自己承擔,因為替麥芒看見了、知曉了、經歷了。經歷過這樣的災難,內心的溫暖本就被消解得所剩無幾,而這所剩無幾的部分,應該全部留給麥芒。

學校里的女生們都說:謝井原帥是帥啦,不過以前總是給人又乖僻又陰鬱難以相處的感覺。

這個「以前」的所指,應該是高三那年他騎車撞傷京芷卉之前。

京芷卉想不通問題究竟出在哪裡。

謝井原的妹妹麥芒如此確定地說他喜歡的人就是京芷卉,那肯定就是喜歡沒錯了。

而另一方面,關於京芷卉是否喜歡謝井原,雖然京芷卉本人神經大條不太確定,但最了解她的閨蜜雲萱言之鑿鑿,那就相信她沒錯吧。

既然彼此都相互喜歡,那問題究竟出在哪裡呢?

每次剛剛變得親近,就忽然又無緣無故變得疏遠,關係走勢圖像是正弦函數。

就拿這次來說,本以為進了大學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談戀愛,可誰知謝井原同學竟像記憶喪失了一樣從來沒有聯繫過這位(不算是正式的也至少是緋聞中的)女友,甚至有一次在學校里迎面遇見,居然形同陌路擦肩而過。

雖說,京芷卉覺得,考慮到謝井原走路通常不看人的習慣,他百分之九十九沒注意自己,但這還是讓人無法釋懷。

京芷卉不禁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追問:「難道我在你心裡僅僅是個『人』嗎?」

其實她異常介意,但表面上又偏愛裝作洒脫不羈。

「我沒覺得他喜歡我。一般人遠遠感知到自己喜歡的人走近,不是應該全身毛孔都瞬間擴張嗎?根本就不用眼睛看的啊。」

雲萱哆嗦了一下:「那應該不是喜歡的人,而是某種生化武器在逼近。」

可我卻的確如此啊。京芷卉沒好意思說出口。

「我覺得你們的問題就在於兩個人都太不主動,遲鈍得像千年老烏龜一樣。誰都放不下身段去告白,所以只能曖昧曖昧毫無進展,如果有一個人告白,形勢肯定就大不相同了。」

「告白么?」京芷卉撐著頭若有所悟。

雲萱趁勝追擊,從京芷卉的手機里找出謝井原的號碼按下撥號鍵,把手機直接遞到她眼前:「告白吧。」

聽見撥號音的京芷卉這才反應過來,慌得險些沒拿住手機。

井原正苦惱於如何說服麥芒繼續走她的陽光元氣火星小天使路線,不要來插手大人們的兇殺案,但話說回來,那畢竟是她媽媽。

左右為難之際,手機鈴聲大作。

井原內心大呼著「救星」,從書包里翻出電話,連來電顯示也沒看就直接接通——

「喂?」

彷彿為了故意製造懸念,靜默持續了長長的五六秒,讓京芷卉的心提到嗓子眼,再用急促得有些粗暴的忙音使它陡然下沉。

「沒撥通?」雲萱想不出其他理由能夠解釋面前這張瞬間陰鬱的臉。

京芷卉闔起手機:「嗯。」

「哎哎,不要這麼沮喪啦,只是沒撥通又不是被拒絕,待會兒再撥唄。」

沒有待會兒了。

告白這種事,尤其是一鼓作氣再而衰,非得藉助異常的頭腦發熱,有時連頭腦發熱也不行,還得有姐妹淘在旁煽陰風點鬼火,要佔盡天時地利人和,不比設祭台作法變出場大雨來得容易。

吃過晚飯,又看了會兒大熱的韓劇,腦際還起伏著驅不散的懊喪,做什麼事說什麼話的好像都不是自己。京芷卉沒心思跟雲萱爭論電視里那個男主角究竟是不是女演員反串的,會停在這個台只是因為它關於愛情。最近連韓劇都不灑眼淚了,儘管狗血還是灑得厲害,成為絆腳石的永遠是男女主角懸殊的地位。

「我有不祥的預感,該不會最後又是個悲劇吧。」雲萱一邊笑一邊居安思危。

但其實,男女主角經歷越多波折,最終走向團圓的可能性越大。被截斷的線段始終還是線段,可悲的是從一個端點延出的線傻傻地跑向無窮遠,找不到能夠停靠的另一個點,甚至連自己會不會變成射線也不確定。

「愛情是不會成為悲劇的,悲劇是『成不了愛情』的。」芷卉說。

「唷?怎麼突然變得這麼老神在在的啦?」雲萱詫異地轉過頭看她,發現還是那張沒有神採的臉,「還在鬱悶啊!讓你再繼續打電話你又不肯。真受不了你!」

可以繼續再嘗試卻偏要放棄。

放棄得又不夠徹底,做不出洒脫的姿態。

為什麼要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只是因為……

「……生氣。」突兀冒出的答案。

「哈啊?」

芷卉看著雲萱那張怔忡的臉,心想驚訝個什麼啊,連我自己也不知道這兩個音節從哪兒來的。

「就是因為生氣。」在猶豫地重複中終於逐漸明晰了條理,「我就是生謝井原的氣。憑什麼我要先告白?他就不能主動一回么?我可是……女生啊。」順理成章地,對自己的性別又產生了歧視——如果是男生的話,大喇喇直接走到對方面前去告白也用不著窘迫。

雲萱費了好半天才跟上她的思路:「嗨——這種事還分什麼男女!你也得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吧。謝井原都對你說過『想和你上同一所大學』那種話了,以他那孤僻又遲鈍的個性,這完全已經算是直接的告白了啊!」

「真……真的么?」

「當然啦。喏,他已經告白過了,現在輪到你了。你不說,他怎麼知道你在想什麼呢?」

「……默契……世界上不也有那種情侶么?不用開口也能會意……就是所謂的『有默契』啊。」

「呃……但你和謝井原好像從來都只有『默』沒有『契』吧?」

「就算不出聲,我也知道是你,」謝井原在「喂」了三聲都沒得到應答之後,將手機換到另一邊,沉著聲音說,「溪川。」

下一秒,沉默換成了忙音。

「是那個長得很像校花的柳溪川姐姐?」麥芒插嘴打斷他的思路。

謝井原以前不知道,校花的長相有個固定標準,而柳溪川只是長得像。他無可奈何地笑一點,看向麥芒:「你見過她?」

「沒有。我只是經常聽人說起她。」

那究竟是誰會跟她說柳溪川「長得很像校花」?

「她是我們新旬學長的女朋友你知道嗎?就是剛仙逝的夏新旬。」麥芒其實很認真地先後斟酌過「犧牲」和「就義」,還是覺得「仙逝」聽起來更加崇高,但就最終結果而言,井原覺得她還不如直接說「死掉」。

「我當然知道。」

「那你為什麼不回撥過去安慰她呢?你們不是特別好的朋友嗎?」

「我不擅長安慰人。」井原垂下眼瞼,目光落在麥芒面前的報紙上,「而且,對力所不及的事大包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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