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密西西比河,伊萊·雷諾號船上,1857年10月

阿布納·馬什從伊萊·雷諾號的駕駛艙望出去,只見菲佛之夢號正徐徐橫過船身。他重重地頓著手杖,破口大罵起來。事實上,他也說不清自己究竟是感到失望還是鬆了口氣。馬什知道,目睹愛船在天殺的礁石上撞得粉碎會讓自己心如刀割。可話說回來,現在菲佛之夢號仍在他們後面窮追不捨。如果她趕上了雷諾號,他的心照樣會被丹蒙·朱利安剜出來,這一點毫無疑問。看來,無論怎樣,他已經輸掉了這場遊戲。伊萊·雷諾號的舵手轉動舵輪,也開始橫過船身,而馬什只能站在那裡緊皺眉頭。菲佛之夢號全速行駛,穿越黑暗疾追而來,那副氣勢洶洶的模樣令人膽寒。馬什建造她是為了超越日蝕號,要她成為最快的船,永遠獨佔鰲頭。可現在,他不得不乘坐這條河上最老最破的船來逃避她的追擊。

阿布納·馬什走下樓梯,來到豐甲板,看看自己能幫上什麼忙。

格洛夫和輪機長道格·特內已經在指揮手下大幹了。甲板上熱浪襲人,鍋爐在轟鳴咆哮,爐中噼啪作響。一團團烈焰翻卷而上,每當火夫投進一塊木柴,火舌便探出爐口。格洛夫將所有司爐工都召集起來,一班人大汗淋漓,拚命添柴,喂著橘紅色的爐膛。一塊塊山毛櫸木柴和松木塊被塗上油脂,丟進鍋爐的血盆大口。

道格·特內在觀察鍋爐的壓力表。馬什走過去,輪機長看了看他,「我在這艘船上待了四年,從來沒有把壓力升到這麼高!」他大喊道。

馬什盯著壓力表,只見指針的讀數持續上升。蒸汽幾乎是在管道中尖嘯而過,但它確實起到了作用——顫抖的引擎發出隆隆巨響,像隨時會被搖撼得裂成碎片;槳輪在飛轉,速度比這些年裡的任何時候都快得多——啪啪啪啪啪,激起的水花向後飛散;整艘船都在顫慄,以從未有過的推力向前疾沖。

馬什踏著沉重的腳步走上樓梯。他穿過主艙,攀上頂層甲板,想觀察一下後方。從這裡能夠看到粗短的煙囪頂端噴吐出帶火的濃煙,將火星向四處拋撒。正當他凝神觀望時,排氣閥中再次噴出滾滾蒸汽。那是道格·特內在減壓排汽,以確保那天殺的鍋爐不會將大家轟上西天。馬什腳下不停晃動的甲板彷彿是某個活物的外皮。船尾前槳輪轉得飛快,掀起一堵大得要命的水牆,就像一條倒轉的瀑布,正向天空傾瀉洪流。

他們身後便是菲佛之夢號,通體半明半暗,高高的黑色煙囪中噴吐出的濃煙和火焰升上半空,飄向明月。同馬什剛才爬上樓梯時相比,現在她似乎又追上了大約二十碼距離。

約爾戈船長走上來,站在馬什身邊。「咱們甩不掉她。」他顯得十分疲倦,聲調陰沉。

「只要有更多的蒸汽就行!再加把火!」

「漿輪無法轉得更快了,馬什船長。引擎已經用了七年,瞧它那副模佯,好像馬上就要散架一樣;而且油脂也越用越少,等它耗盡之後,咱們只能幹燒木柴了。這是一艘老船,馬什船長,她已經是個老太太了。」

「該死。」馬什咒罵道。他的目光越過漿輪朝後望去,菲佛之夢號仍在繼續接近。「該死。」他又罵了一句。他知道約爾戈說得沒錯。

馬什轉過目光,向前方望去。他們正全速駛向一座小島。

河流和主航道已折轉向東,島嶼西側的岔河其實是一條流水沖刷出來的水道,只是水勢比主流稍遜。即便從現在這個距離看去,馬什也能分辨出它愈變愈窄、兩岸斜生的樹木舒展著黑黝黝的布滿結瘤的身軀。他回到駕駛室。

「走那條岔河。」他告訴舵手。

舵手回頭看了他一眼,震驚不已。輪船在河上行駛時,決定一切的是舵手。船長或許可以臨時提些建議,但無權下達命令。

「不,先生。」舵手答道,「馬什船長,看看兩岸吧,河水正在回落,我了解那條水道,知道它每年這個時候根本無法通行。如果貿然闖進去,我們只有等到春汛時才能脫身。」

「你說的可能沒錯,」馬什答道,「但既然咱們都過不了這條岔河,菲佛之夢號肯定更不可能過去。她只得繞道,那樣我們就能擺脫她。現在,同我們可能碰到的那些天殺的沉樹暗礁相比,更重要的事是甩掉她。你聽到了嗎?」

舵手皺起眉頭。「船長,我用不著你來告訴我在這條河上該怎麼駕船。我要顧及自己的名聲。我還從來沒有讓任何一艘船出過事,而且也不打算在今晚開這個先例。我們待在主河道上。」

阿布納·馬什厭惡地哼了一聲:「快點離開這天殺的主航道。」他一面說,一面粗暴地將舵手推到一旁。那人踉蹌了一下,摔倒在地。馬什抓住舵輪,猛地打向右舵,伊萊·雷諾號順從地將船頭轉了過去。舵手在一旁怨氣沖沖地咒罵起來。

馬什沒有理會他,集中精力掌控舵輪,引導雷諾號掠過小島那高高的、泥濘的前端,費力地駛進彎彎曲曲的西岔河。他回頭望了一眼,時間雖不很長,但足夠看到菲佛之夢號——現在她已追到身後二百英尺處——減速、停下,然後疾速向後退去。過了一會兒,再次回望的時候,他發現那艘船開始轉向,朝東面的河灣駛去。這以後,他就再也沒時間回頭觀望了,因為伊萊·雷諾號重重地撞上了一棵巨大的死樹。

「天殺的!」舵手大罵道,「舵交給我!」

「求之不得。」阿布納·馬什讓開了。

伊萊·雷諾號已把那棵死樹甩在身後,正以瘋狂的速度在狹窄的岔河裡疾行。她犁過一道道沙洲,船身不停地戰粟。每一道沙洲都減緩了她的前進速度,而舵手還需要讓她的速度再慢些,他像個瘋子一樣搖著輪機艙的鈴鐺。

「停下!」他叫道,「槳輪停下!」

槳輪緩緩地轉動了最後一兩下,呻吟著停了下來。排氣閥嘶嘶地噴出蒸汽,如同兩道又長又高的白羽,直衝天際。

伊萊·雷諾號的船頭一晃,船身搖擺了一下,舵手掌握下的舵輪空轉起來。

「舵壞了。」他說道。就在這時,汽船卡在了另一道沙洲上。

這道沙洲終於讓他們停了下來。

「天殺的!」舵手叫道,「看看吧,我告訴過你,咱們過不了這條岔河。」

「閉上你那張臭嘴!」阿布納·馬什說道。

他向後望去。透過樹叢,主河道仍然依稀可辨。河面看上去空空如也,或許菲佛之夢號已經開走了。或許吧。

「繞過那道河灣要花多長時間?」馬什向舵手問道。

「該死的,你還關心這個?春季來臨之前咱們哪兒都去不了。你該操心的是找一副新舵和新槳輪,還要盼著漲水,這樣才能讓船從沙洲脫身。」

「河灣,」馬什固執地說,「繞過那道河灣要花多長時間?」

舵手氣急敗壞地答道:「三十分鐘,或許二十分鐘就可以。可這有什麼關係?你聽我說——」

阿布納·馬什猛地打開駕駛室的門,大聲吼叫船長的名字。他連叫了三次之後,約爾戈才露面。

「對不起,船長,」老人說道,「我剛才在下面的主甲板上,愛爾蘭人湯來和大個子約翰森被燙傷了,很嚴重。」

看到殘破的槳輪,他不說話了。「我的老天啊!」他低聲咕噥道,聲音里全是沮喪。

「下面有哪根管子破裂了嗎?」馬什問道。

「很多管子。」約爾戈承認,勉強把目光從支離破碎的槳輪上挪開。「蒸汽四處亂噴,要不是道格手快,及時打開了排氣閥,情況可能會更糟。剛才那一下碰撞,所有設備都鬆動了。」

「該死!」馬什咒罵道。

「船長,」約爾戈說,「菲佛之夢號繞過河灣後看不見雷諾號,會以為咱們跑遠了,他們準會順著大河一直追下去。」

「不,」馬什說,「船長,我要你準備擔架,抬上燒傷的人,立刻下船穿過樹林。」他抬起手杖指了指船外。河岸在十英尺之外,只隔著一片淺水。「找個鎮子落腳。附近應該有鎮子。」

「順著小島一側的低地走兩英里就有一個。」舵手插話道。

馬什朝他點點頭。「很好。那就由你把他們帶過去。我要你們全部離開,動作要快。再找個醫生,為大家敷好傷口。我想你們會安全的。他們想抓的人是我,不是你們。」

「你不跟我們—起走嗎?」約爾戈問道。

「我帶著槍呢,」阿布納·馬什說,「而且我有一種預感,我要等在這裡。」

「跟我們一起走吧。」

「如果我逃走,他們會緊追不捨。」

「可如果他們不來——」

「那麼天—破曉我就去追你們。」馬什說。他不耐煩地頓著手杖,「我還是這裡的船長,對不對?別閑扯淡了,快按我的吩咐行動。我要你們全都離開我的船,聽到沒有?」

「馬什船長,」約爾戈說,「至少我們還能幫你。」

「不用,快走吧。」

「船長——」

「快走!」馬什吼道,臉漲得通紅。「走!」

約爾戈的面孔變得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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