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新奧爾良,菲佛之夢號船上,1857年8月

看樣子,似乎新奧爾良的所有汽船都決定在今天下午啟航。阿布納·馬什一面站在上層甲板觀看它們離港,一面想。他很想叫懷特點燃熔妒,把法蘭或奧爾布賴特叫上領航室,儘快離開這個港灣,朝上游進發——在日落之前。在可開闢的血族光臨之前。

阿布納·馬什真想大喊下令,那些字句在他嘴邊打轉,給他的舌頭留下苦澀的滋味。他害怕今晚。

長毛邁克爾正在下方對工人大聲咆哮,黑鐵棍擺出威嚇的架勢,但卸貨場的噪音和其他汽船發出的鳴鐘汽笛聲淹沒了他的聲音。岸邊堆著一座貨物形成的小山,將近一千噸,是菲佛之夢號的最高載貨量。現在只有不到四分之一被運上了主甲板,要將它們全部裝裁完畢,還需要好幾小時。有這些貨在卸貨場等著,就算馬什想開航也辦不到,長毛邁克爾、喬納森·傑弗斯和其他人一定會認為他瘋了。

他真希望自己能按照原先的打算,向他們說出一切,一塊兒商量。但時間卻不允許。事情進展得太快了。今晚天黑之後,丹蒙·朱利安就會到菲佛之夢號來用餐。他沒有時間向長毛邁克爾或傑弗斯說明—切,沒有時間解釋,說服、解答他們肯定會有的質疑和問題。所以,今天晚上,阿布納·馬什是孤獨的,或者幾乎是孤獨的,只有他和喬希兩個人,面對滿滿一屋子的夜晚民族。馬什沒把喬希·約克算進那些人中,他多少有些不同。喬希說每件事都會很順利,喬希有他的藥酒,喬希說了一大堆好聽的話,充滿夢想……可馬什卻有自己的疑慮。

菲佛之夢號靜悄悄地,幾乎像被遺棄了。喬希差不多把每個人都送上了岸——今夜的宴席他打算儘可能保持低調。阿布納·馬什不喜歡這種做法,但喬希的腦袋只要裝進一個主意。就很難動搖。主艙里的席位差不多已經備妥,燈火卻尚未點亮。煙霧、蒸汽和即將來襲的暴風雨通力合作,使透過天窗射進來的光線幽暗而昏倦。馬什走向廚房。

廚房門後還有一絲活躍的氣息:兩個廚房小弟正攪動著大銅鍋,侍者在四周閑晃說笑。馬什可以嗅到大爐子里烤著餅,不禁垂涎欲滴,但他斷然決定繼續前進。他在右舷長廊上找到了托比。

廚子周圍有一大堆裝滿雞和鴿子的籠子,還夾雜著一些知更鳥和鴨子。這群禽鳥發出可怕的聒雜訊。馬什走來時,托比抬起頭來。廚子殺了好幾隻雞——三隻無頭雞堆在他手肘邊,第四隻則在他面前的砧板上時斷時續地掙扎著。

「總么,系馬什船長。」他笑著說。

手中的切肉刀靈巧地一揮,發出結結實實「當」的一聲響。鮮血四濺,那隻無頭雞開始瘋狂抽搐。托比那雙結實的黑手沾滿了血,他用自己的圍裙擦擦手。

「您有什麼吩咐嗎?」他問。

「我只想告訴你,今天晚上,等晚餐結束後,我要你下船去。」馬什說,「好好招待我們,然後上岸。把你的廚房小弟和侍者一塊兒帶走。懂嗎?聽到我的話了?」

「我當然聽見了,船長。」托比咧嘴一笑,「我當然聽見了。你們要開一場小小的派對,系不?」

「這你不用管,」馬什說,「工作完成後上岸去就對了。」他轉身欲走,表情陰沉,然而有某種東西令他回過頭來。

「托比。」他開口。

「什麼事?」

阿布納·馬什點點頭。「托比,」他說道,「從廚房拿一把刀給我。不要告訴別人,聽見了沒?只要拿一把夠鋒利的刀給我。要能塞進我的靴子。能幫我弄來嗎?」

「可以的,馬什船長。」托比說,那張黜黑老臉上的硼強只是微微眯了一下。「系,先生。」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阿布納·馬什一走起路來使覺得不舒服,因為他的長統皮靴里塞著那把長長的刀子。然而等到入寢之後,他已經徹底習慣了那把該死的刀,幾乎忘了它的存在。

暴風雨恰巧於日落前到來。大部分開往上游的汽船早已蹤影不見,但一批剛剛抵達新奧爾良的船隻取代了它們在堤岸邊的位置。暴風雨急劇襲來,風聲怒號,彷彿熊熊燃燒中的汽船鍋爐。閃電划過天際,大雨傾盆而下,猛烈一如春潮時節。

馬什站在鍋爐甲板的步廊檐下,聽著雨水敲打汽船,望著卸貨場上的人們爭先恐後地尋求掩蔽。他在那裡站了很長一段時間,倚著欄杆想心事。

就在這時,喬希·約克出現在他身旁。

「下雨了,喬希。」馬什用手杖指著外頭的狂風驟雨,「也許那個朱利安今晚不會來。也許他不想讓自己淋濕。」

喬希·約克臉上帶著一種奇異而鄭重的表情。「他會來的,」他只說了這麼一句,「他會來。」

最後——他的確來了。

風小了,雨仍然下個不停,但變得比較緩和輕柔,像一片水霧。

阿布納·馬什依然佇立在鍋爐甲板上,他看見那群人、走過來,邁步越過空無一人、水花淋漓的堤岸。即使隔著一段距離,他仍舊知道這就是那些人。他們行走的方式有一種優雅的美感。但其中有一個人例外,昂首闊步,時時滑步溜行,彷彿想被其他人同化,卻無法如願。等距離拉近之後,馬什發現那是索爾·比利·蒂普頓。他笨拙地拿著某樣東西。

阿布納·馬什走進大廳時,其餘人都已就座:西蒙和凱瑟琳、史密斯和布朗、雷蒙、讓、瓦萊麗……喬希沿著這條河帶上船的所有人都來了。他們輕聲交談著,馬什走進來後便沉默下來。

「他們來了。」馬什說道。

喬希從桌首的位置站起來,前去迎接那群人。

馬什走到吧台邊,為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他一口氣喝乾,很快又再喝了—杯,接著走到桌前。

喬希堅持讓馬什坐在桌首旁邊,在他左側,右側的座椅則為丹蒙·朱利安留著。馬什一屁股坐下,皺眉瞪著桌子對面空蕩蕩的席位然後,他們進來了。

馬什注意到,只有四名夜晚的子民進了大廳。索爾·比利被留在別的某個地方,這樣的待遇才適合他。有兩個女人,還有一個面孔白皙的高大男人,正沉著臉皺著眉,拭去外套上的水跡。至於另外—個人,馬什立刻便認出了他。他有一張沒有歲月痕迹的光滑面孔,臉龐上披垂著黑色鬈髮,一身深色勃根第式西裝,還有前襟滿是褶邊的襯衫,看上去像位王公貴族。他的一根手指上戴著金戒指,上頭鑲的藍寶石有—塊方糖那麼大,黑色背心上釘著閃閃發光的飾釘,是一大塊磨亮的黑鑽,鑲在柔較的金絲網中。他越過大廳。繞著桌子走了一圈,然後停了下來,站在喬希的席位前,也就是桌首的座椅後面。他將平滑白皙的手放在椅背上,然後逐一掃視所有的人,桌邊的每一個人。

他們站了起來。

和他一道來的三個人是首先起身的,接著是雷蒙·奧特嘉,接著是卡拉,然後是其他人,獨自或雙雙起身。瓦萊麗是最後站起來的。整屋子的人都站著,只有馬什除外。

丹蒙·朱利安露出迷人而溫暖的微笑。「能和你們聚首實在太好了。」他說。他特別向凱瑟琳望去,「親愛的,咱們分離多少年了?真是歲月無情呀。」

她也露出了笑容。

馬什心想,一笑起來,那張禿鷹似的面孔變得更難看了。他決定讓事情回到自己的掌握之中。

「坐吧。」他向丹蒙·朱利安說道。他用力一拽對方的袖口。「我餓了,等這頓飯等得實在太久了。」

「沒錯。」喬希說。

這句話破解了魔咒,每個人,都開始落座,但朱利安卻佔據了喬希的座位,也就是桌首的席位。

喬希走過來,睥睨著朱利安。「你坐的是我的位置。」他說,聲音平板。「你的座位在那裡,先生,勞駕。」約克揮揮手,雙眼緊盯著丹蒙·朱利安。

馬什抬頭瞥了喬希一眼,在他臉上看見了力量,還有那種冷酷的專註和決心。

丹蒙·朱利安露出微笑。「啊,」他柔聲道,微微聳聳肩,「抱歉。」接著,他站了起來,移到另一個位置,一眼都沒看喬希。

喬希動作僵硬地坐了下來,比了個不耐請的手勢。一名侍者匆忙從陰影中冒出來,將一瓶酒放在約克面前。

「請離開這個大廳。」喬希向那個年輕人說。

在吊燈燈光斷照耀下,酒瓶顯得陰沉沉的,帶著一股威脅性。酒瓶已經開封了。

「你應該知道這是什麼。」喬希·約克用平板的語調向丹蒙·朱利安道。

「是的。」

約克伸手拿過朱利安的杯子,斟了滿滿一杯,「喝。」他命令道。

約克注視著朱利安。朱利安卻凝視著酒杯,嘴角掛著一絲笑意,彷彿正盯著某個別人看不見的玩笑。

大廳靜得出奇。馬什聽見老遠一段距離之外,有艘汽船發出微弱的悲鳴,正掙扎著穿越雨幕。這一刻似乎會永遠持續下去。

丹蒙·朱利安伸出手,拿起酒杯,然後喝下去。他一口氣喝乾杯中酒,彷彿也喝乾了室內的緊張氣氛。

喬希露出微笑,阿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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