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密西西比河,菲佛之夢號船上,1857年7月

阿布納·馬什從轉檯上切了一角切達乾酪,小心地放在自己盤中剩下的蘋果派上,隨即將紅彤彤的大手一揮,把它們扔進嘴裡。他打個飽嗝,用手絹擦擦嘴,從鬍子上撣下幾塊渣子,往椅背上一靠,露出滿意的微笑。

「餡餅那麼好吃?」喬希·約克舉著白蘭地酒杯,對馬什笑著說。

「托比做的餡餅,從來不會難吃。」馬什答道,「你應該嘗嘗。」他推開椅子,站起身,「好了,把酒喝光,喬希。是時候了。」

「是時候?」

「你想了解這條河,不是嗎?坐在餐桌旁什麼都別想學會,這我可以向你保證。」

約克喝掉杯中殘酒,和馬什一同走進領航室。現在是卡爾·法蘭當班。他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煙斗里冒著裊裊青煙。他的學徒喬迪正在掌舵,這是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平直的金髮垂到衣領上。

「馬什船長,」法蘭沖他們點點頭說,「您一定是神秘的約克船長。很高興見到您。我以前從沒見過一艘汽船有兩位船長。」他歪著嘴,不懷好意地笑了笑,露出一顆金牙。「這艘船上的船長跟我老婆一樣多。當然,這是合理的。哦,跟我見過的所有船比起來,這裡的鍋爐更多,鏡子更多,銀器更多,所以我想船長也理應更多。」

瘦高的舵手向前一探身,把煙斗中的煙灰敲進大鐵爐里。現在的夜晚還相當悶熱,黑乎乎的爐子沒有點火。

「我能為您二位做點什麼?」法蘭問道。

「幫助我們熟悉這條河。」馬什說。

法蘭一揚眉。「幫您二位熟悉這條河?我已經有個學徒了。對不對,喬迪?」

「沒錯,法蘭先生。」喬迪說。

法蘭笑著聳聳肩。「嗯,我在教喬迪。我們早就達成協議,等他拿到執照加入公會後,我會從他一開始的薪水裡得到六百塊。之所以這麼便宜,是因為我認識他家裡人。但我可不認識您的家人啊,完全不認識。」

喬希·約克解開黑灰色馬甲的扣帶,露出放錢的腰帶。他拿出一枚值二十塊的金幣,放在火爐上。黑鐵映襯下,金子閃著柔和的微光。

「二十,」約克說著又往上摞了一枚,「四十,」然後是第三枚,「六十。」當數目達到三百時,約剋扣上馬甲。「恐怕我只帶了這麼多,法蘭先生。但我向您保證,我並不缺錢。只要您同意教我掌舵的入門知識,同時幫助馬什先生複習一下,讓他能夠操控自己的船,您就能賺到七百美元,奧爾布賴特先生也一樣。現款支付,不用等未來的薪水。怎麼樣?」

在馬什看來,法蘭真是相當冷靜。他若有所思地抽著煙斗,似乎在考慮這項提議,最後伸出手來,拿走了這摞金幣。「奧爾布賴特先生怎麼樣我不知道,但我這個人向來鍾愛金子的顏色。我會教你們。明天白天我開始當班的時候過來怎麼樣?」

「馬什船長應該沒問題,」約克說,「但我更希望馬上開始。」

法蘭看了看四周夜色。「該死,」他說,「你看不見嗎,現在是晚上。我教了喬迪快一年,這個月才讓他試著在夜裡操舵。跑夜船可不簡單。不簡單。」他的語氣嚴肅起來,「我會先在白天教你,那時你能看清自己所跑的河段。」

「我要在夜裡學。我的作息習慣比較特殊,法蘭先生。但您不用擔心,我有絕佳的夜視力,比您還強,我估計。」

舵手放下翹起的長腿,站起身,走過去接過船舵。「先下去吧,喬迪。」年輕學徒走後,他繼續說,「任何人的視力都無法保證在夜間跑險要航段。」他背朝兩人,全神貫注地看著前方映滿星光的河水。他們可以看到另一艘汽船的燈光在前方很遠的地方閃亮。「今晚天氣晴朗,換句話說就是沒有雲。半輪像樣的月亮,水位也不錯。看那邊的河面。像黑玻璃;再看河岸。很容易看清它們的位置,不是嗎?」

「是的。」約克說。馬什笑了笑,沒說話。

「哦,」法蘭說,「並不總是這樣。有時天上沒月亮,有時濃雲籠罩。那就黑得要命。你什麼都看不見。兩岸隱入夜幕,看不清它們在哪兒,如果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很可能會直接撞上去。有時你會發現赫然出現的影子,很像堅實的地面,但你必須知道它們不是真的,不然就要花半個晚上躲避這些不存在的東西。你覺得一名舵手如何了解這些東西,約克船長?」沒等他回答,法蘭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靠記性。靠白天觀察這條該死的河,把它記住。所有的細節,每條河彎,沿岸的每座房子,每個堆木場,哪裡深哪裡淺,哪裡該橫穿。你靠記憶力操縱汽船,不是靠眼睛。但你必須先見過,才能記住。而在晚上,你看不清楚。」

「這話沒錯,喬希。」阿布納·馬什拍拍約克的肩膀,對他說。

約克輕聲道:「我們前方是一艘舷側明輪船,煙囪間有個花寫K,領航室是圓屋頂。此刻她正通過一處堆木場。那裡有個老舊破敗的碼頭,一個黑人正坐在碼頭上,望著大河。」

馬什放開約克的肩膀,走到窗前,眯眼向前張望。另一艘船距離尚遠。他能看出是艘明輪船,但煙囪間的字母……那些黑色煙囪襯著黑色的天空,他只能勉強看出輪廓,這還是因為不時飛出的火星。

「該死。」他說。

法蘭驚訝地掃了約克一眼。「這些東西我自己都只能看清大概,」他說,「但我相信你說得沒錯。」

片刻之後,菲佛之夢駛過堆木場。正如約克所說,那裡有個老黑人。

「他在抽煙斗,」法蘭笑著說,「你把這個細節漏了。」

「抱歉。」喬希·約克說。

「好吧,」法蘭若有所思地說,「好吧。」他咬著煙斗,目視前方大河。「我承認,你的確有雙夜視眼。但我還是不敢確定。在晴朗的夜空下,看清前方的堆木場不算太難。看到老黑人算是有點難度,他們很容易混入背景。但這是一回事,大河是另一回事。」

約克沒有理會。「我可以看清水面的波紋,就跟看清堆木場一樣容易,只要知道該看什麼就行。法蘭先生,如果您不能教我掌舵,我會去找個能教的舵手來。我提醒您,我是菲佛之夢的船長和船東。」

法蘭又看看窗外,不覺皺起眉頭。「晚上比較麻煩。」他說,「如果你非要夜裡學,就得花八百。」

約克嚴肅的表情融成淡淡的笑容。「成交。」他說,「那麼這就開始吧。」

卡爾·法蘭把軟塌塌的帽子推到後腦勺,像個苦命人似的長嘆一聲。「好吧,」他說,「反正這是你的船,你的錢。等你把船底撞漏了,別來找我。那麼聽好:這條河在與俄亥俄河交匯之前一直開闊筆直,也就是從聖路易斯到開羅這段。但你要知道,這段河道有時也被稱作墓場,很多船沉在這兒。你偶爾還能看到水面上探出的煙囪,水位低的時候甚至能看到該死的殘骸躺在泥里。那些藏在水線下面的沉船,你必須知道它們躺在哪兒,要不然下一艘汽船就必須搞清你躺在哪兒了。你得記住各種標誌物,還要學會如何控制船。來,站上來握住舵盤,找找她的感覺。現在就算下面有個教堂尖頂你都碰不到,很安全。」約克和法蘭換了位置。「好了,聖路易斯往後第一個要點是……」法蘭開始講解。

阿布納·馬什坐到沙發上仔細聽著。

舵手滔滔不絕,從各種標誌物到操舵技巧再到沉在附近河裡的那些汽船的故事。他講得繪聲繪色,但每說完一個傳奇故事,就會想起眼下的任務,又把話題扯回標誌物來。

約克靜靜地聽著,把這些故事照單全收。他似乎很快便掌握了操舵的技巧,每次法蘭讓他重複某些要點時,約克都說得分毫不差。

當他們趕上一直跑在前面的那艘明輪船時,馬什打起了呵欠。這是個舒適宜人的夜晚,他不想這就上床。

馬什站起來,找到高級艙房服務生,拿了罐熱咖啡和一盤餡餅回來。他走進領航室時,卡爾·法蘭正講到德瑞安·懷特號的殘骸。那艘船在納齊茲上游沉了很長時間,船上還有一筆寶藏。打撈汽船艾倫·亞當斯號前來尋寶,結果撞上一處沙洲,沉了一半。

「你得知道,寶藏全都帶有詛咒,」法蘭說,「要不就是這條老惡魔河不肯撒手。」

馬什笑著倒了杯咖啡。「喬希,」他說,「這個故事倒沒錯,但你千萬別相信他說的每個字。這小子是這條河上名聲最臭的騙子。」

「得了吧,船長!」法蘭笑著說了一句,又繼續講河,「看見那邊的小屋嗎,門廊都快塌了的那個?」他說,「很好,你得記住它……」接著他又跑題了,足足講了二十多分鐘的E·詹金斯號。他說那條船足有三十英里長,中部裝有鉸鏈機關,好在河上轉彎。這一次,就連喬希·約克都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一小時後,馬什吃光最後一塊果餡餅,離開了領航室。法蘭講得很有意思,但他可以白天再聽,到時候他就能看清舵手講到的那些該死的標誌物了。

馬什一覺醒轉時已是早晨。菲佛之夢停靠在開普吉拉多,正在把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