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印第安納州,新奧爾巴尼,1857年6月

河霧深濃,夜氣濕冷。午夜過後,喬希·約克終於由聖路易斯抵達新奧爾巴尼,來到空無一人的船廠,與阿布納·馬什會面。他像是霧裡冒出來的蒼白幽靈一般,背後還跟著幾個人。他們一言不發,像他的影子。

約克出現時,馬什已經等了快半個小時。他咧嘴笑道:「喬希。」同時草草向其他人點頭致意。四月時,他曾與這些人在聖路易斯會過面,隨後便來到新奧爾巴尼打造他的夢想。他們是約克的朋友和旅行同伴。

馬什從沒見過這麼古怪的一群人。兩個男的看不出年齡,他們的外國名字馬什記不住也念不出,他叫他們史密斯和布朗,這種叫法讓約克覺得很好笑。這兩人老是用某種急促嘈雜的外國腔嘮叨個不住。另一個男的臉頰凹陷,似乎是東方人,打扮得像殯葬從業者,名叫西蒙,從不講話。還有個女的叫凱瑟琳,據說是英國人,高個子,背有些駝,顯得老態龍鍾,讓馬什聯想到一頭巨大的白禿鷹。這些人全是約克的朋友,約克警告過他會有一些特殊的夥伴,所以阿布納·馬什閉緊自己的嘴巴,什麼都沒問。

「晚安,阿布納。」約克說。他停下腳步,環視船廠。汽船半成品躺在流動的灰色霧氣中,彷彿一具具骸骨。「我們的船在哪兒?」

「這邊來。」馬什邊說邊大剌剌地揮舞拐杖,帶領他們走過半個船廠。「那兒。」他用拐杖指著。

灰色濃霧中露出那艘船,傲然聳立。相比之下,周圍船隻頓時顯得渺小無比。船艙和扶欄塗了雪白髮亮的新漆,即使在灰濛濛的霧氣中也十分顯眼。最高甲板艙頂上的領航室像一座光輝奪目的玻璃殿堂,圓頂周邊裝飾著華麗的木雕,圖案如愛爾蘭蕾絲般繁複。兩隻煙囪孿生子般並立於最高甲板艙前方,烏黑挺直,威風凜凜。傘形的煙囪頭彷彿兩朵盛開的黑色金屬花。船身細長,船尾似乎河霧中無止境地延伸開去。和所有一流的汽船一樣,她是艘明輪船。船身中央雄偉的流線形輪機室於霧中隱現,暗示著槳輪的巨大力量。

馬什心想,在夜霧中,在周圍又小又寒磣的船隻包圍下,她像一個幻影,一個夢裡出現的白色鬼魅。

史密斯嘰哩呱啦地說了些什麼,布朗也嘰嘰喳喳地響應,但喬希·約克只是凝望著。他望了很久很久,然後點點頭。

「我們創造了一個非常美麗的事物,阿布納。」他說。

馬什笑了。

「真沒想到她就快完工了。」約克說。

「這裡是新奧爾巴尼。」馬什說道,「就是因為這個,我才到這裡來,而沒去聖路易斯的船廠。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們就在這兒造船了。去年造了二十二艘,今年也差不多是這個數目。我知道他們一定能為我們完成工作。你要是在這裡就好了。我帶了一箱金幣,把它倒在工頭的桌子上,然後我說:『我要造一艘汽船,要迅速完工。而且,我要它成為最快最漂亮最好的船,你他媽的你聽見沒有?馬上去找工程師,最好的工程師,我不管你是不是得去對岸的路易斯威爾把他們從妓院里拖出來,今晚就把他們找來,然後開工。把最好的木匠、油漆匠和鍋爐匠通通找來。只要有一樣該死的東西不是最好的,我讓你後悔莫及。』」馬什大笑道,「你真該看看他的樣子,不曉得該看那些金幣還是聽我講話。我的話還有那些金幣把他嚇得半死,不過他真的很幫忙。」他朝那艘船點點頭,「當然,她還沒完工,還需要修飾,塗上藍漆和銀漆,好配合你想布置在主船艙的銀器。你在費城訂的擺設和鏡子也還沒運來。不過主體大部分都完成了,喬希。走吧,咱們上去瞧瞧。」

工人留了一盞燈在船尾附近的木竿上,馬什劃亮火柴把燈點燃,粗魯地塞進布朗手裡。「喏,拿著。」他說。他踏著笨重的步伐登上船舷,朝主甲板走去,其他人跟在後面。「小心手,」他說,「有些地方油漆還沒幹透。」

主甲板就是最低處的甲板,上面到處是機械設備。燈內的火焰明亮平穩,但布朗提著它晃來晃去,那些笨重機器的影子於是不祥地搖擺跳動,彷彿有了生命。

「就是這兒。把燈拿穩。」馬什命令道。他轉身朝約克比劃著,胡桃木拐杖沖著分立於甲板前端兩側的巨大的金屬圓筒指指點點。「十八具鍋爐,」馬什驕傲地說,「比日蝕號多三具。每具直徑三十八英寸,長二十八英尺。」他揮著拐杖,「熔爐外包了一層防火磚和金屬板,不會弄髒甲板,也降低了火災發生的可能性。」他們沿頭頂上方由鍋爐通往引擎的蒸汽管線來到船尾。「我們的汽缸是三十六英寸的高壓汽缸,和日蝕號一樣,一槳可以划動十一英尺。我敢說,我們的船一定會成為這條老河上最駭人的傢伙。」

布朗嘰嘰喳喳,史密斯嘰哩呱啦,喬希·約克露出微笑。

「到樓上去吧,」馬什說,「你的朋友好像對引擎沒啥興趣。不過樓上的東西他們應該會喜歡。」

樓梯寬敞華麗,由發亮的橡木製成,欄杆上有優美的槽紋。它由船首起始,寬大的梯身遮住了爐具和引擎,然後分往兩邊,呈優美的螺旋狀,通向上層的空地、鍋爐和甲板。他們沿右舷走著,引路的是馬什的拐杖和布朗的提燈,一行人的靴子在硬木板上咯吱作響。精緻的哥特式廊柱與護欄讓大家驚嘆不已,上面是精心雕琢的木刻花卉、渦紋、橡實等圖案。頭等艙的門窗自船首到船尾連成一列,黑胡桃木艙門,彩繪玻璃窗。

「頭等艙還沒完工,」馬什打開一扇門,帶他們進入其中一間,「不過我們一定會在裡面擺上最好的陳設:羽毛被啦,羽毛枕啦,每個房間都會有一面鏡子和一盞油燈。我們的艙房也比普通船大,所以沒辦法和同尺寸的其他汽船一樣載那麼多旅客,但旅客將擁有更多空間。」馬什笑道,「我們可以向他們收更多的錢。」

每個艙房都有兩扇門,一扇向外通往甲板,另一扇向內通往華麗的大廳,也就是這艘船的主艙。

「主艙距離完工還早,」馬什說,「不過還是去看看吧。」

他們走進去。布朗舉起燈時,他們全停了下來。即使缺少地毯、鏡子和一切擺設,這座艙房依然給人華麗的感覺。他們默默地緩步走著,隨著搖擺的燈光,艙房美麗的細節在黑暗中忽隱忽現:高高在上的天花板和雕樑畫棟如蕾絲般精細;一長排纖細的柱子側立於頭等艙門邊,上面有整齊雅緻的槽紋;黑色大理石台紋彩豐富;兩排吊燈,每架均有四個大水晶燈罩,懸吊在精緻的鐵網上,只差燈油、燈焰和鏡子,就能夠喚醒整座大廳,讓它變得燦爛輝煌。

接下來是上層甲板。他們爬上一道狹窄的樓梯,巨大的黑色鐵煙囪矗立在面前。再爬上一段較短的樓梯便是最高甲板艙。

「船員的艙房。」馬什說道,沒有帶他們進去參觀。領航室矗立在最高甲板艙頂,他領他們繼續往上爬。

在這裡,好幾個碼頭的景色都能一覽無遺。茫茫霧氣圍繞著四周的小船,霧中隱約閃爍的是俄亥俄河幽暗的水面,甚至還有遠方路易斯威爾的燈火。領航室內部寬敞豪華,窗戶由最好的玻璃製成,還有彩繪玻璃飾邊。到處是烏黑髮亮的木頭,銀制鑲條在燈光下泛著冷光。

他們見到了船舵。它非常龐大,下半部埋在地板溝槽中,露出的上半部和馬什一樣高。它由較軟的黑柚木製成,軸把上有白銀飾帶,像舞廳女郎的吊襪帶。它彷彿在吶喊,渴望舵手的碰觸。

喬希·約克走向船舵,伸手撫摸著烏黑的木頭,接著像舵手一樣握住它。他掌著舵,佇立良久,深沉的灰眸凝望著黑夜與河霧。其他人沉默無語。有一個瞬間,阿布納·馬什幾乎覺得船移動了,航行在一條幽暗的心靈之河上,踏上了一次奇異而漫無目標的旅程。

喬希·約克轉過身。「阿布納,」他說,「我想學習怎麼駕船。你能教我掌舵嗎?」

「掌舵?」馬什吃驚地說。他不難想像約克成為船主或船長的樣子,掌舵卻完全是另一回事。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這個要求讓他覺得暖乎乎,也讓他對自己的合伙人多了些理解。他懂那種渴望手握舵柄的感覺。「這個嘛,喬希,」他說,「我已經很久沒做舵手了。掌舵的感覺是世上最棒的,當船長根本不能和掌舵相比。不過,這種事兒,不那麼好學呀。」

「船舵看起來很容易操縱。」約克說。

馬什笑了。「一點兒沒錯!但你要學的不是怎麼操縱舵盤,而是操縱河流,約克,是河流,是古老的密西西比河。我在擁有自己的船之前當過八年舵手,我有密西西比河上游和伊利諾斯河的航行執照。但我從來沒到過俄亥俄河或密西西比河下游。雖然我對汽船很了解,也不敢保證自己能在這些河段上安全航行──因為我不熟悉它們。那些我所熟悉的河段,是花了很多時間去認識的,而且河流永遠在變化。如今我離開領航室太久,得全部重頭學起。喬希,沒有一處河道是相同的,你必須對它的每一英寸都了如指掌才行。」馬什轉動著船舵,一隻手愛憐地放在上面。「但現在,我打算至少親自掌一次舵。這艘船實現了我長久以來的夢想,我想親手操控她。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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