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六章

萬金貴在看守所度過了他六十三歲的生日。

這個生日特別晦氣。不早不晚,高芒種正好在這天凌晨被提出去執行死刑。剛剛打坐完畢,萬金貴把紙鍾撥到三點,躺下還沒入睡,監倉的門突然嘩啦一響,倉頂平時很少打開的碘鎢燈啪地亮了,把睡夢中的嫌犯一齊驚醒。人們揉著驚恐的眼睛,看見幾個荷槍實彈的武警,在紀石涼帶領下走進來,徑直走向高芒種的床鋪,後邊還跟著沈白塵。

77號!紀石涼喊道,聲音有點疹人。

高芒種睡眼惺忪地坐起身,好像還沒有從夢裡邊走出來,嘴裡答了聲:到!

紀石涼又說:你的姓名和年齡。

高芒種這下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了,低聲回答:高芒種,三十八歲。

按照行刑規定,所有被執行死刑的嫌犯都要留下一管血樣,以供DNA鑒定留檔。紀石涼回頭對沈白塵說:已驗明正身,可以抽血了。

沈白塵用橡皮管扎住高芒種的手臂,不知是緊張還是技術不熟練,幾次進針都沒抽出血來,高芒種痛得哼了一聲。沈白塵下意識地說了句「對不起」,被為首的武警白了一眼,意思是:你跟一個死刑犯道什麼歉嗎?!

抽血程序完成之後,紀石涼又用疹人的聲音說:77號高芒種,帶上你的毛巾走路。

高芒種沒有吭聲,從枕頭下邊抽出一條幹凈的白毛巾,動作熟練地搭在肩膀上,就像往日在工地上工之前,搭上一條用來擦汗的毛巾。看起來毛巾是時刻準備在那裡,只等這天到來就要啟用。兩個武警一齊動手,將高芒種的手臂扳到背後,用結實的繩索綁緊,再往脖子上勒上他自己的毛巾。據說這條毛巾,是為了防備死刑犯刑前胡言亂語大喊大叫用的。

高芒種慢慢穿上一直放在枕邊的新鞋。這雙鞋是他老婆一針一線親手給他做的,青布面子,又白又硬的底,他的腳穿進去,非常合適,也非常飽滿。穿上新鞋的高芒種感覺超好,甚至忘記了自己腳上的鐵鐐,向前邁了一大步,被絆得一個趔趄,幸好紀石涼眼明手快一把扶住,才沒有跌倒。然後,高芒種回頭環視監倉,目光掃過一個個嫌犯,在彪哥的臉上停了一下,點點頭算是告別,最後移到魏宣臉上,不動了,眼睛眨了眨,嘴張了張,沒有出聲。

動作快點!為首的武警在催促。高芒種重重點了一下頭,一步步挪向門口。在跨出門檻的時候,腳鐐太沉有些礙事,兩次都沒跨過去。兩個武警上前,將他的手臂架住拖了出去。

自己的生日,成了另一個人的忌日,這絕對不是好兆頭。萬金貴無端有些慌神。

肖律師和李處長兩個兔崽子,好些日子沒消息,也不知道外邊的事態怎樣,出沒出什麼新紕漏,想到這兒,一向以處變不驚自詡的萬金貴,也不由得心神不安。萬金貴昨天還在計畫,今天要花錢加幾個菜,請倉中牢友小吃一頓,借生日沖沖喜,結果半夜生變,高芒種赴死,讓他連「生日」這兩個字都不想提起了。

對著飯盆里豬狗食一般的牢飯,萬金貴心裡感慨頓生,想他這輩子出身貧寒經磨歷劫,什麼苦都吃過,總歸已經混到了一村之長說一不二的地步,不算大富大貴,也是一方諸侯吧。六十歲生日的時候,小尾巴村人替他大操大辦慶賀花甲大壽,省里市裡縣裡來的官車排了幾里地長。現在不過剛剛三年,宴席上的酒香還沒散盡,自己卻成了階下之囚,這個變化實在讓他不堪忍受。

六十大壽頭一天,馬仔們請了江湖聞名的易經高人前來卜卦。夜裡子時,老萬頭焚香沐浴,面朝東南,長揖深拜,以求預知自己後半生流年大運,結果卜得一副風水渙卦。卦辭日:亨,王假有廟,利涉大川,利貞。象日:風行水上,渙;先王以亨於帝,立廟。

萬金貴原本聽算命的瞎子講過卦,知道渙意為散,這一卦卜得甚為失意。然而,高人所以謂之高,就妙在解卦上,那人將此卦一解,竟是有吉無凶的上上卦:渙卦,巽在上,坎在下,巽為風,坎為水。亨為暢通之意,泄壅滯使其通,故乘風順水,利涉大川。效仿先王修築廟宇祭天而服眾,於渙散之時凝聚人心,則可進可退,化險為夷。

這一解真的讓萬金貴轉憂為喜。其實他隱約感到自己在小尾巴村的絕對權威正在衰減,村民人心渙散的端倪已經顯現,一直歸咎於人們的收入增長太快,人一有錢心眼兒就多主意就壞。高人初來乍到,幾句話就點到了小尾巴村的要害上,萬金貴不能不服。

第二天,萬金貴立馬召開黨委會,決定斥巨資擴建原有的村廟,建成之後還要請高僧真人前來開光。這招果然靈光,村廟修建耗時八個月,小尾巴村家家捐錢物,人人做義工,而且異口同聲替菩薩幹活兒心甘情願。以後兩年里,凡有村中大事,萬金貴必先到村廟燒香拜佛問凶吉,果然順風順水百事亨通。

警察到小尾巴村拘押萬金貴的時候,他心裡除了惱怒並無半點恐懼,相信有菩薩賜給他的鴻運罩著,再大的事也能遇凶化吉。可是日子久了萬金貴沒底了,這看守所進來容易出去難,肖律師跑來跑去上下使銀子,錢沒少花,案情還愈來愈複雜,特別是聽說小尾巴村人心浮動流言四起,老萬頭更加不安,這豈不又應了那個卦象:渙。

想到這些,老萬頭心裡直發堵。

隨著高芒種腳上的鐵鐐在水泥地上一路撞擊,嘈雜腳步聲漸漸遠去,一號倉陷入了一種集體無意識的沉默。沒人能夠再次入睡,眼睜睜看老萬頭把紙鍾一次次撥動,四點……五點……六點……六點半……

六點半是起床時間,走了需要特別照顧的高芒種,彪哥不再吆三喝四,廁所的使用也輪換得特別快。全倉的嫌犯按常規做著早間清理工作,走來走去悄無聲息,活像沒有配音的皮影戲。

後來,彪哥忍不住開口說話了。只聽他啞著嗓子問魏宣說:加油,你說老子今天怎麼這麼煩?

魏宣停頓半晌,說:你哪裡只是今天煩,摘了那副揣,你比戴著還要煩。只不過今天因為高大哥……你又煩上加煩……

彪哥嗯了一聲:你還真的說對了,摘了揣我比戴著還要煩,給你加十分……你說那姓紀的小子,他到底想幹嗎?叫我去給高大哥陪綁都行,別今天提起來明天放下,好比貓捉老鼠只玩不吃。老子就那麼招他恨?這幾天我天天在想,什麼樣的人算好人,什麼樣的人算壞人,高大哥算不算好人,老子算不算壞人。你說呢?

魏宣想了想,小心地說:高大哥當然算好人,彪哥你……也不能算壞人。

彪哥繼續問:如果他是好人,怎麼就被殺了頭呢?

魏宣答道:高大哥是好人不錯,可惜他殺了人。殺了人就違犯了法律,並且是嚴重違犯法律,所以他要被殺頭。

讓彪哥想不通的地方正好在這兒,他提高了聲調,用要找誰說理的口氣設問:都說殺人就得償命,壞人殺好人,好人殺壞人,壞人殺壞人,好人殺好人,全都一樣?沒有區別嗎?

魏宣看他逼得緊,多少有些對付他說:從理論上說,凡是殺人在法律上都是犯罪,沒什麼不同。

彪哥的眼睛瞪得牛眼一樣大,對魏宣的解釋充滿狐疑:老子沒問你從理論上怎麼著,是問你實際上怎麼著。你們這些知識分子,讀了幾句書,就知道理論來理論去的,理論又不能解決殺頭判刑的問題。

魏宣知道纏不清,開始信口亂說:法律就是一種理論,一種專門的理論,法律叫你死,你就活不了:法律要關你,你就出不去。

彪哥鑽進牛角尖轉不出來,還要糾纏:那法律總不能只管你犯不犯罪,不管你的罪是怎麼犯的吧?比如說,老子那幫人里,只有二痞子最多事,好多場見血要命的大群架,都是他挑起來打的。可真出手的時候,他總是躲在最後頭,逃跑的時候,他開溜又在最前頭。到頭來雷子抓的總是老子,放的總是他。現在老子在裡邊寸步難行,他小子在外邊吃香喝辣。法律不是最講公平嗎?你說這能算得上公平?

魏宣猜測說:肯定是你出手總沖在最前頭,開溜總撤在最後頭。

一提起當年之勇,彪哥就牛氣衝天:那當然!不然還叫什麼爺們,還算什麼哥們兒?

魏宣順勢說:那就別想不通啦。誰讓你在那幫人里表現這麼突出?槍打出頭鳥,法律就是這麼回子事。

這話彪哥不愛聽,說著就有些來氣:嘿,照你這麼說,法律它就總是有理,不會出錯啦。你不也是犯了法給逮進來的嗎?那你怎麼一提自個兒的事就氣得發瘋,口口聲聲說銀行那取錢的鐵匣子出了問題,責任根本不在你這兒,你是一冤案呀?

提起自己的案子,魏宣仍然就要激動,雖然已不像剛來的時候那樣歇斯底里,也難免情緒大變:正說你呢,幹嗎往我身上扯呀?我跟你不一樣,你是違法犯罪,是知法犯法,扯不到一塊兒去。

彪哥聽這話更不幹了,臉子拉了下來,說:魏宣,你小子說什麼呢?老子今天總算是看明白你了。別看你平常在老子跟前裝得跟孫子似的,叫你往東你不敢往西,叫你撒尿你不敢拉屎,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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