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六章

小剃頭回到一號倉的時候很神氣,走路腳尖一踮一踮的,人都好像長高了。這其實也沒有啥奇怪的,從來不被人用正眼多瞧的小人物,突然變成了全體羨慕的中心,那還不美死他。然而小人物一步登天,常常要付出意想不到的代價。小剃頭進了屋,看到一圈人正圍著彪哥和萬爺下棋,也想過去看看,剛邁腳就被人使了絆子,摔了一個狗啃屎。

小剃頭躺在地上叫道:誰呀?這麼害人!

歪脖把臉湊在他跟前,惡狠狠地說:是爺爺,怎麼著?

小剃頭見是倉中二把手,出於本能的習慣,一邊爬起身,一邊把聲音低了下去:大副,我又沒得罪您……

歪脖上前用一隻腳踩住他的肩膀,不准他起來,口中說:你說你沒得罪我,可我說你得罪我了!

小剃頭委屈地分辯道:大副記錯了吧?借我一個膽,我也不敢得罪您呀!

歪脖喝道:你敢不敢是你的事,現在的問題是,爺爺我手癢了,要給你撓撓。

話音剛落,歪脖用手在小剃頭胳臂上一摸,一條細細的血線出現了,小血珠一顆顆掛在皮膚上,又不往下淌,看上去傷得很輕,可小剃頭已經痛得叫出聲來。

歪脖哈哈大笑,其他的嫌犯都放下棋不看,過來看他整人,彪哥也過來看,跟著笑。

全倉只有萬金貴一個人沒笑,不光不笑,還用陰沉的目光看向彪哥。

這萬金貴算得一個老江湖,以他的閱歷和經驗,深知對付彪哥這類草莽,一定得旁敲側擊借事說事,多用心少用力。正在琢磨於何時借何事發作,彪哥的親信歪脖跳出來攪場子,等於送給他一個機會。只要收拾了歪脖,便為降住彪哥做了鋪墊,降住了這個魔頭,下邊的功課就好做了。

彪哥其實已經覺察到了,自從老萬頭進得倉來,異人異相,異言異行,早就不知不覺在這群人里佔了重要一席,以至包括他自己在內,所有的人都已經很重視這老頭的態度了。當下被萬金貴的目光看得不堪,彪哥有點被迫地說了聲:歪脖,要玩你就玩明的,別又整陰的。

歪脖自恃跟彪哥鐵瓷,聽了這話並不當真,也不收斂,嬉皮笑臉說:行,聽彪哥的,不玩陰的,玩陽的。說著又要往跟前湊。

小剃頭剛被紀石涼帶去面授機宜,底氣足得前所未有地膨脹。紀石涼是什麼人?咳嗽一聲倉里的人就得跟著發抖的管教。可就是這個人,剛才在辦公室先給他遞了一根煙,然後又貼近他的耳朵說,需要他跟政府合作,為維持看守所監倉秩序做點貢獻,要是表現好,不光可以縮短在裡邊的時間,還可以在出去的時候受到獎勵。

小剃頭從紀石涼嘴裡聽到老婆撤訴的消息,已經高興得不知如何道謝,一看對方還有事相求,當場就摩拳擦掌地表決心,只要有政府撐腰,叫他幹啥就幹啥,上刀山下火海也沒有半點含糊。紀石涼笑得輕鬆,說別把事情想得那麼嚴重,這地方沒有刀山火海給你練膽,你的任務就是把眼睛放尖點,把耳朵豎直點,每天把聽見的看見的彙報上來。

小剃頭打從娘胎里落地,哪裡受過這樣的抬舉,領了差事回來,已經找不著北,雖說被歪脖的突然襲擊嚇了一跳,彪哥的態度卻給了他膽壯的理由,這會兒從地上爬起來跳到一邊,攥起拳頭說:大副,您別沒完沒了。

這情況在歪脖看來太出格,也更鼓動了他的邪勁,惡腔惡調說:喲嗬,剛叫雷子提拔成勞動仔,就敢來警告爺爺我了,你小子長進可真不小呀。我看你今天真的是不想活了。

小剃頭今天有恃無恐,面對歪脖的叫囂,徹底發了飆,一副要拚命的樣子:不想活了,是你歪脖不想讓我活了,有種的現在你就弄死我!

包括歪脖和彪哥在內,所有人都被小剃頭的氣勢給震得愣住,在他們看來,這等於一隻螞蟻對食蟻獸大聲喊:過來呀!有種的你現在就吃了我!

僵持中,只見萬金貴起了身,站在小剃頭和歪脖中間。

老萬頭看了看他們倆,用長輩的口氣說:沒出息的東西,你們鬧個什麼勁呀?鬧來鬧去還不都關在這裡頭,有本事開庭的時候到法庭上去鬧,要不就等挨槍崩的時候到法場上去鬧。

萬金貴平時很少開口,除了教人下棋,或者搞點裝神弄鬼的把戲,幾乎從來不摻和倉里的事。這次直接干預其中,而且用了一種家長的口氣,效果格外明顯,一干人都像玩著木頭人的遊戲,個個僵在那兒一動不動。

歪脖看看彪哥,希望他對老萬頭居高臨下的態度,表示一下反感,可令他失望的是,彪哥臉上的不滿情緒猶如浮雲飄過,只在臉上停留了幾秒鐘,就被莫名的力量化解了。歪脖忽然咂摸出一點味道來,這倉里可能要改朝換代了。

這個微妙短暫的過程,並沒有逃過萬金貴的眼睛,對這個結果他非常滿意。

萬金貴接著說:我看大夥還是先坐下吧,站著怪累的。

居然連彪哥在內,所有人都乖乖坐下了,只有歪脖覺得面子上下不來,還直挺挺地站在那兒,有些不服的樣子。

萬金貴也不逼他坐,繼續說他自己的:剛才彪哥說過了,要玩得按規定玩,不要整那套陰的。這話兒我贊成。天底下幹啥事都得有個規矩方圓,打架嘛,當然就得明火執仗,因為這不是賣白粉。賣白粉要是不玩陰的,肯定不光把本賠了,還得把命搭上。我看這倉裡邊要說玩陰的,誰也玩不過你歪脖,你賣了這麼多年的白粉,早練出來了。可是你拿這套跟小剃頭玩,我看有些不合適,他又不是你的白粉客,你憑什麼欺侮他?你沒按規矩辦,按理就得挨罰。你說,對不對?

萬金貴說著,還莫名其妙有些激動,直走到歪脖跟前,看定他。

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讓歪脖心慌意亂,嘴裡還不肯認輸:這關你什麼事?你跟我叫的哪門子板呀?

說完,歪脖用求助的目光看著彪哥。彪哥偏偏正在伸手打蚊子,好像壓根兒沒看見他,當然不會有什麼表示。

這正是萬金貴求之不得的效果,他更加不會罷手,又說:我今天還真的想跟你叫叫板了。關我什麼事,我等會兒再告訴你。現在我先把你那害人的暗器收拾了,再說:

說罷,萬金貴將手在歪脖胸前口袋邊一摸,摸出根挖耳勺。現在可以看清楚了,那是根金屬的挖耳勺,細細短短的,磨得精製,一頭是小勺,一頭是尖針。老萬頭用魔術手法把它做了交代,藏在手心裡,在歪脖腮幫子上摸了一把,一條長長的血線就出現了,上邊綴滿了小血珠,像串著顆顆紅色小珠子。歪脖痛得哎喲一聲。

萬金貴面無表情地對他說:挺痛是吧?要不然你怎麼老是拿它治別人呢?今天嘗嘗它的滋味也好,下回再出手,心裡就更有數了。

歪脖猛地伸手去奪挖耳勺。

萬金貴擋開他的手說:急什麼,我又不要你的,等會兒就還給你。

萬金貴把那根小棍拿在手上,用兩個指頭掐著,使勁一搓一搓,不一會兒,金屬棍就在眾目睽睽之下,長長了變細了。等萬金貴再把它插回歪脖胸前的口袋,口袋已經藏不住它了,露出一大截。

歪脖被老萬頭羞辱得臉色青紫,又為對方法力所懾不敢發作,不得不含義複雜地叫了聲:彪哥!

彪哥還沒出聲,萬金貴搶先將話頭截住,瞅著歪脖說:你叫彪哥幹嗎?船長早就說過了,讓你別玩陰的,你這家什變長一點,玩起來就不那麼陰了,這不正好合了船長的規矩嗎?阿彪,你說呢?

彪哥被逼著表態,顯然有些被動,但也不得不說:對頭,不管是誰,都得按規矩來。

此時的船長在他的船員跟前,已經全無光彩,往日的威風隨之大減。打狗就是欺主,彪哥不是沒有感覺,但也只能望洋興嘆:誰叫那老傢伙不是常人呢?

萬金貴復對歪脖說:聽見啦?坐下吧。

歪脖灰溜溜地坐下,暗中對小剃頭做了個下流的小動作,小剃頭亦怒目相對,毫不退縮。

只剩萬金貴一個人站著,不光站著,還背著手在倉里走來走去。那陣勢好比在他的公司開董事會,周圍全是他的小股東,不在話下。

按照事先琢磨好的路數,萬金貴侃侃而談:這麼些日子,你們肯定也看出來了,我老萬頭不是個愛扯淡的人,可今天說到規矩這個事,我得說幾句。不是我自誇,自從二十五年前,我當了小尾巴村的村長,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立規矩。老輩子說,民以食為天,我的第一條規矩,就是小尾巴人打我這兒開始,個個都得吃飽肚子,不能有一個出去逃荒要飯的。老輩子又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第二條規矩,就是只要我萬金貴的爹媽有吃有喝,我萬金貴的兒女有穿有戴,小尾巴村的老人都得生有人養,病有人醫,死有人埋,孩子都得有書讀,能讀得好的有賞,愣是讀不好的,也得有工干。老輩子又說,大同世界,夜不閉戶,路不拾遺。這第三條規矩就是,我們小尾巴村要建成這樣的大同世界,不管是誰,只要是敢偷敢搶敢殺人放火的,就算是我萬金貴的親兒親孫,也得犯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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