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住進倉里的第一夜,魏宣半宿無眠。悔恨像汪洋淹沒了他,幽怨、思念、懷疑、恐懼,各種心情輪番來襲,像無邊無際的海浪,此起彼伏之間給了他一絲喘息的機會。

魏宣想起未婚妻周小喬。

再過半年,他們就要正式結婚了。在旁人眼裡,他們是一對令人羨慕的IT精英,郎也才女也才、郎也貌女也貌的天作之合。在一個著名跨國公司高手雲集的招聘會上,他們在男女應聘人員中分別排名第一,又在面試的環節邂逅,並且一見鍾情。他們的僱主也對這兩個人頗為滿意,面試後的第三天,分別與之簽訂了高薪合同。有了此役攻城略地的勝利,他們後來的路自然是順風順水。魏宣以他天才般的大腦頻出絕招,設計出一個個令東家讚賞有加的新軟體:而周小喬呢,除了業務上不甘人後,在交際和處事方面也顯示了出眾的素質,頗得上司器重。在一片鮮花和掌聲之中,兩位年輕人開始了人生第二役,談婚論嫁。

他們把所有的業餘時間,都投入看樓看車、拍攝婚紗照、預訂喜宴這一系列雜事,以及沒完沒了的討價還價和隨之而來的吵架拌嘴之中。俗話說,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當他們僅僅是一對柔情蜜意的戀人,婚姻只在遠遠的前方向他們送來迷人微笑的時候,錢從來不是問題。逛街、吃館子、旅遊、看演出、做美容、上健身房、在網上購買各種必需和非必需的物品,頻繁更換手機和電腦……年輕人引為時尚的任何事情,他們都緊跟不舍。

隨之而來的事情,就有點讓人心煩了。

要建立一個真正意義的家,買房買車是必須的。可他們遇到的問題,是看得上的買不起,買得起的看不上。周小喬幾乎天天晚上熬到半夜,都用在網上搜房搜車,搜索的結果總是讓他們望洋興嘆。她下載的文件里,各種各樣的花園洋房、別墅豪宅,每一處都華美無比,鼓盪著他們的購買慾,然而等他們摁著計算器來計算價格時,得出的全是同一個結果:錢到用時方恨少。

不知道有多少次,關閉了電腦,他們興奮的情緒也就一同被關閉,整個晚上都不再說話,背靠背躺著,長吁短嘆,連肌膚相親的興趣都喪失了。在這樣的情形下,魏宣會感到有一種特殊的壓力,一種難言的內疚,向自己襲來。周小喬的沉默,在他眼裡就是無言的責備,雖說小喬常常說,她要和他一起承擔所有的壓力,創造兩個人的幸福生活。

參觀過一次國際車展之後,小喬忽然成了保時捷跑車的狂熱愛好者,把一款深紅色的911型坤車廣告,在書房裡貼了半牆,有事沒事總拉著魏宣一同欣賞她夢想中的座駕,很沉醉地說:要是我買,就買這一款。魏宣打趣說:你的夢想簡直跟珠峰一樣高不可攀。周小喬說:我就不相信咱們天生就是受窮的命,世界上所有的財富傳奇都是窮人創造的。

親手創造一個令人羨慕的財富傳奇,是周小喬堅定不移的志向。這個出生在鄉鎮中學教員家庭的女孩子心比天高。早在她就著一盞小瓦數電燈昏暗的光線,一筆一畫寫著中學家庭作業的時候,就已經暗下決心,她這一輩子要過上與父母完全不同的生活,跟電視連續劇里的女主角一樣,穿著鮮亮的衣裳,出入華貴的場所,當然身邊還得有個白馬王子相伴。

在後來的十多年裡,周小喬為這一切所做出的努力,全都卓有成效,她已經站在了童年夢想的大門口。然而小喬在成長,她的夢想也在成長,以超過她能力的速度,長得瘋快。在她眼中,名貴品牌的魅力,遠不止於它們的設計獨特、質地優良和賞心悅目,而在於它們能給予擁有者以自信心和優越感。對此,她有自己的解釋:所有目標的樹立,並不見得非要達到它,重要的是你心裡總得有一個高遠的目標才成,正所謂取法乎上,得乎其中。魏宣說:照你這麼說,哪天保時捷到手了,你是不是又要把目光瞄準私人遊艇和飛機呢?周小喬用眼鋒撩了他一眼,很驕傲地說:那是當然。非得有一個高過一個的目標,人生才有意義。

魏宣當時真被她的氣勢給鎮住了,心裡也著實欣賞地對她說:說咱倆是天生一對,地造一雙,恐怕還委屈了你,你應該去當希臘女船王。小喬說:女船王不是我的偶像,因為我不可能像女船王那樣靠遺產得到財富,我的偶像是李嘉誠,從小夥計到世界級富豪,每一個台階都靠自己上。這些話讓魏宣聽著,差不多就是一種誓詞,他的小喬是不會靠傍大款的,當然也不會嫌他窮。

要論對財富的熱愛,魏宣不在小喬之下,他的長成經歷決定了他對財富的感情。從小到大,他已經不記得有多少次,家裡今天富了,明天窮了,後天又富了,周而復始。父親從家門口一個賣刨冰的小攤子開始,做到了好幾種著名飲料的全市總代理,家裡的車子,從平板人力三輪上升到五十鈴中型卡車的當口,父親跟著朋友到新疆去販棉花,賠上了全部的家當,重新做起了賣雪糕的小買賣。就在此時,股市火了,膽大妄為的父親借了貸一頭殺進去,又加盟了表舅掌握的老鼠倉,一路暴漲,借的錢顧不得還,先把家裡的房子換成了躍層公寓,作為配套的家什,又買了奧迪A6,恨不得天天帶著老婆孩子出去吃海鮮大餐。魏宣考上大學離開家的時候,母親跟魏宣說,你是一個男孩子,男人就得沉著穩重,別學你爸好高騖遠,東一頭西一頭,讓全家跟著他一時人上人,二時路邊草。我情願你平平安安,粗茶淡飯過一生,不願意看見你再像你爸這樣沒頭蒼蠅似的瞎忙活了。

為兒子的前途,就算在家裡賣了房子賣了車的年份,母親也沒有斷過魏宣的鋼琴課和英語家教。後來魏宣進了大學,靠這兩項本事在新生里嶄露頭角,頭一年就當了班長。魏宣至今記得他發表競選演講的場景。一上台他就牛烘烘地說,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本事,鋼琴十級、英語八級我都考過了……話還沒說完,只聽得下邊哄地一下子炸了堂,後頭他再說什麼,同學們也顧不上聽了,萬眾一心地把他選成了班長。魏宣明白,母親的願望是要讓他成為優雅斯文的紳士,但他更明白要是沒有為積累財富永遠不疲倦的父親,他這小城市來的孩子,決不可能在全國知名的大學裡出類拔萃。

櫃員機事件發生之後,魏宣背著那些被叫做贓款的錢,踏上逃亡的路,在陌生的城市裡東躲西藏無處安身,沒吃過一頓像樣的飯,沒住過一間像樣的旅館,越走越明白這包里的錢不是自己的,總有一天得還回去。以前他從來不知道,錢是這麼累人的東西。現在這一袋子沉甸甸的現鈔,白天須臾片刻不能離手,晚上還得當做枕頭用腦袋守護著它,只要身邊有任何異常響動,哪怕只是刮來一股大點的風,他的心立刻也會咚咚亂跳一陣。人嚇人,嚇死人;人嚇自己,死得更快。只有當這個錢袋子突然間不明不白地消失了,他才能重新找回輕鬆的感覺。

這一天,在某個城市骯髒的小麵館里,他要了一碗牛肉拉麵,打算喂一喂不知道是餓是飽的肚子。被他詛咒過無數次的錢袋子,真的不翼而飛了。他不過是站起身,到旁邊的桌子上弄了點油潑辣子,一回頭髮現放在椅子上的錢袋子不見了。那一瞬間,他好像真的輕鬆了,輕鬆到整個人差不多飄起來。哭喊,沒有用;報警,不行;他能做的事情,只剩下張開嘴吃面。等吃完了這碗價值三十多萬的麵條,他的命運會怎樣,已經很清楚了。吃完面,魏宣開啟了已經關閉多天的手機,撥通了家裡的電話,他想告訴父母親,他要自首。

幾乎連一通鈴聲都沒響完,母親的聲音就傳了出來,她在守候電話。母親的聲音沙啞而蒼老,開口就說:魏宣,九九歸一,你還是魏騰達的兒子。

魏騰達是父親的名字,但這大半輩子,這個名字很少從母親嘴裡說出來。每次出現在母親的話里,一定又發生了什麼重大的事件。那幾個字,像子彈出膛,一字一顆,顆顆射中了魏宣的心。魏宣聽在耳朵里,分明在說:這是你的宿命,你在劫難逃。

他是魏騰達的兒子,這就註定了他的血管里跟父親一樣,淌著不安分的熱血,從小到大,無論母親多麼小心地照看著他,提防他子繼父行,也是枉然。這是血緣的力量,它的強大在於它永遠不會被理性的牢籠鎖住,即使你本人用盡了心力,即使你對它已經有了足夠的警惕,即使你以為你自己已經窒息了它。而事實上,它一直在你的體內沉睡,如同一條蛇在寒冷的季節冬眠,靜靜地蟄伏著,等待復甦的時機。事到如今,魏宣再也不能否認,他多年來自以為穩重務實的個性,不過是一個脆弱的外殼,一個自欺欺人的假象。

魏宣又看見了那個閃耀著誘人燈光的二十四小時自助銀行,看見自己摟著未婚妻周小喬走了進去,把銀行卡插進了那個萬惡的櫃員機里。

為了逗小喬開心,魏宣想出了一個小伎倆,自助銀行里沒有人,有條件讓他們做這個小遊戲。他用銀行職員接待顧客的聲調問周小喬:周小姐,請問您打算取多少錢?

周小喬知道他要搞笑了,一本正經地回答:人民幣,一百元。

魏宣回答說:哇噻,這麼多呀,還不知道我們金庫的額度夠不夠呢。不過不要緊,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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