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沈白塵跟在修麗後邊,三步並作兩步走,一溜煙回了所長辦公室。門虛掩著,裡頭沒有人。修麗似乎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所長在哪兒呢?這個小戴,謊報軍情……

話說完,想起身後還跟著一個沈白塵,自知失態,讓新來的小夥子看出自己懼所長几分,就手捂著鼻子,轉移目標說:小沈,剛才這兩下,還真把我的鼻子弄疼了,你給我看看鼻樑骨是不是斷了。

沈白塵雖說下車伊始,憑常識也知道在看守所這種地方,有嫌犯自殘自殺,管教們總歸要攤上些麻煩,特別是主管領導。剛才修麗在現場的表現,讓沈白塵刮目相看,心下明白這是人家在實踐中歷練的真功夫,年年月月,水滴石穿,不可等閑視之。再想想自己大而無當的架勢,手忙腳亂的動作,真是一比招人笑。

沈白塵這個人有點自戀,但還分得清高低黑白,倘若遇到高手真人,該服氣還是服氣。聽修麗這麼說,又瞅瞅她那血里糊拉的鼻子,也著實想替她做點什麼。趕快請她在沙發上仰頭而坐,找了塊乾淨毛巾,打算去伙房的冰箱里找點冰粒來做冷敷,殷勤得很。這一是為先前的輕視表示歉意,二來也想給自己往回找找,加點分兒。

正在此時,有人敲門,一個看守進來報告修麗,張所帶回來的新嫌犯,正在值班室等著收監體檢,需要獄醫到場。

修麗對沈白塵揮揮手道:小戴正在給陳山妹灌腸,你跟他過去,頂替一下。怎麼檢,查什麼,老紀會告訴你,你只管聽他指揮,不要自作主張。

沈白塵聽修麗說到老紀,猜想就是剛才他從窗戶縫裡看魏宣被收監,那位沖他喝問盤查的漢子,心裡已無端有點怯場,又昕她囑咐一切聽老紀指揮,更覺得是在有意提醒自己小心伺候。

難不成這個老紀很強悍很難相處?沈白塵滿腦子轉著念頭,起身就走。又聽修麗在後邊喊他:小沈,你就空著手去呀?你那一大堆行頭呢!

沈白塵忽地一下紅了臉,不明白自己今天怎麼老是踩不到點上。不敢正臉對著修麗,側身取了行頭,跟著來人去值班室,提前上崗。

沈白塵走進值班室,看見紀石涼正跟一個小老頭僵持不下。兩個人相對而立,一高一矮、一壯一瘦、一黑一白,好像他倆打娘胎出來,長成這副模樣,就專為跟對方抗衡來的。

只聽紀石涼用非常克制的聲音說:我會再把所有的問題問一遍,最後一遍。你可以繼續堅持一問三不應,不過你得明白,你的所有表現都會記錄在案。

再看那小老頭,身著上等白綢唐裝,腳踩青面滾邊千層底布鞋,雙目微閉,雙腿稍屈,被銬住的雙手疊在一起,護住丹田小腹,嘴唇輕輕顫動,好像在念什麼經文咒語,並且完全沉浸其中。對紀石涼的警告聽而不聞。

此情此景,在沈白塵看來是個乾坤顛倒的局面。小老頭與其說是將入監倉的新嫌犯,不如說是清晨街頭提籠架鳥、率眾健身的老教頭。而紀石涼與其說是查驗正身的看守,不如說是武場上頻頻叫板,卻得不到回應的擂主。

按照看守所的規定,當班管教提問新來的嫌犯姓名、年齡、民族、家庭住址、籍貫等,嫌犯必須一一回答,然後經過體檢、編號、拍照等程序,再行人倉。眼下看來,這套程序在提問的環節,已經死機。

紀石涼兩腮一邊一塊疙瘩肉,被對方死豬不怕開水燙的鎮定給激得上下跳動,如同上緊了發條的玩具青蛙,蹦躂蹦躂一刻不能停止。

熟悉紀石涼的人,都知道這是他的招牌表情,每當外部情況十分緊急,或者內心情緒十分憤怒的時候,他臉上的「小青蛙」就會不由自主地蹦躂。沈白塵第一次看見,心裡給他下了一個醫學診斷:面部神經應激綜合征。

看見推門進來的是沈白塵,而不是戴汝妲,紀石涼有些不快。新來的獄醫,連制服還沒領,就迫不及待跑來上崗,這似乎很不對他的心思。他已經習慣了跟戴汝妲搭檔,收拾新到的嫌犯中那些不聽招呼的角色,相互默契到不用說話,甚至連眼色都無須動用,就能一明一暗搞得那些傢伙服軟認輸。可是眼下,碰到這個特別棘手,所長又有言在先必須嚴守善待的嫌犯,正需要小戴跟他配合,再唱一出「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卻鑽出來這麼個蒙頭蒙腦的小白臉,咋能叫他不鬧心。難道小戴為了早上的幾句玩笑話,還真跟自己割席拆夥分道揚鑣了?

老紀冷頭冷麵問道:怎麼是你?小戴叫你來的?

沈白塵答日:是修副所長派我來的,戴管教正在女監……處理公務,抽不出身。

本來沈白塵準備說戴管教正在搶救自殺女犯,突然發現小老頭的耳廓,像趴在洞口守候耗子的貓耳朵那樣,輕輕地動了兩下。他一下子判斷出這個人貌似入定,其實不然。於是只籠而統之地說正在處理公務。

老話說:船到橋下自然直。人只要不呆不傻,都有審時度勢、順水推舟的潛能,何況沈白塵這等受過高等教育的精仔才俊。入了警察這行,起碼知道自己的當然立場所在,不用教也會把嫌犯當做敵方來對待。紀石涼一聽是這麼回事,先把對小戴翻臉的擔心放了下來,指著裡邊一張小桌子,用命令的口氣對他說:準備給嫌犯體檢。

沈白塵覺得,自己得表現得像個接受任務的樣子,舉起手向老紀敬了個禮,朗聲答道:是!沈白塵明白!敬禮的動作雖然標準,可他忘了現在還沒穿上制服,禮敬得再漂亮,總歸有些滑稽。

紀石涼見了,很生出些倚老賣老的自豪感,故作親切地說:先幹活吧!禮留著,等穿上警服再敬也來得及。

沈白塵聽紀石涼這麼說,已有幾分惱火,偏又看見那老頭小而尖的耳廓,再次像貓聽耗子那樣扯動了兩下,知道那傢伙心裡定在竊笑。沈白塵的自尊心大受傷害,認為紀石涼當著嫌犯羞辱自己人,實在有失厚道。這當口,忽然想起修麗一切聽老紀指揮的告誡,深知眼下千萬不能跟這個江湖上的老麻雀計較。

紀石涼壓根兒沒有注意,沈白塵放下敬禮的手時,上門牙重重地咬了咬下嘴唇。跟紀石涼腮幫子上的「小青蛙」一樣,咬嘴唇是沈白塵表示情緒的標誌性動作,凡是有了憤慨、反對、發狠這類負面的心情,沈白塵都會咬嘴唇。在老紀眼中,小沈不過是個剛出校門的學生娃娃,根本不值得他注意。等他日後領教了這個毛孩子死纏爛打的作風,才後悔當初不該無視他的感受。

安頓了沈白塵,紀石涼對小老頭說:按規定,驗明正身這道手續,必須一問一答。今天既然你非要裝聾作啞,撬口不開,我就替你答了。不過我得告訴你,答不答由你,產生的後果就由不得你了,也就是說一切後果白負。

說完老紀停頓幾秒,等待對方反應。不出所料,小老頭的姿態依然如故,連耳廓也沒再動彈一下。

紀石涼於是自問自答道:

姓名?萬金貴。

性別?男。

年齡?六十二周歲。

民族?漢。

婚姻狀況?已婚。

政治面貌?中共黨員。

家庭住址?小尾巴村八街八巷八號大院。

職業?鄉鎮幹部。

職務?小尾巴村村長、中共小尾巴村委員會書記、小尾巴集團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

沈白塵沒想到,第一次參與的接收嫌犯環節,跟工作條例的要求相去如此之遠。紀石涼自問自答,小老頭不理不睬,僅有一次將耳廓扯動了兩下,因為老紀念到「中共黨員」的時候,打了一個磕巴。

沈白塵隔窗偷看魏宣收監,被紀石涼一聲斷喝,已讓他初步領教了這個人的強悍。見面第一印象,老紀腮幫子上的「小青蛙」,跳得沈白塵心裡直打鼓,又兼禮沒敬對,被他奚落一番,更加證實了自己的感覺。可是現在,面對以不變應萬變的乾巴小老頭,這個咄咄逼人的傢伙竟然完全束手無策,又讓小沈大失所望。你強你沖著他去呀,你要是讓這個老東西開口說話,我才服了你!

沈白塵正在氣呼呼胡思亂想,聽見老紀吆喝自己:現在給嫌犯萬金貴體檢!

怨歸怨,氣歸氣,沈白塵不敢有絲毫怠慢。老紀的聲音里含著一種懾人的威嚴,除非像小老頭這樣的老江湖,哪個嫌犯聽了還不得一哆嗦?

體檢的前期項目一切正常,小老頭雖然兩眼半閉似睡似醒,動作上還算配合。眼看沈白塵上崗後的首次任務就要順利完成,卻在生殖器檢查那一項,突然節外生枝。

沈白塵用公事公辦的口氣下達口令:脫了褲子!

小老頭一刻也沒遲疑,嘩地就把身上的絲綢便褲垮到腳脖子上。

從後邊看過肛門,沒什麼問題,沈白塵轉到前邊,打算馬馬虎虎再看上一眼,就此了事。

說實在話,這麼近的距離,仔細去探看一個男人的私處,沈白塵還真有點不好意思。難為前任黃花閨女戴汝妲,每逢此時如何應付?

沈白塵轉到前邊,往小老頭胯下一看,頓時瞠目結舌,愣在那兒半天說不出話來。老紀見狀問: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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