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所長張不鳴開著車回來了,後邊還跟著另一輛警車,警車上下來的一共四位,三個人,一隻狗。兩個穿警服的警察,一個拉著用皮帶拴住的狗,一個押著被手銬銬住的人。

看守所的警犬黑狼,服役十來年了,馬上就要退役,按規定得交回市局警犬隊聽候處理,派一條新犬來接班。這會兒跳下車的狗,就是前來接替黑狼的,名叫細虎。

細虎一看就不是等閑之輩,長得頭大腿粗、皮毛油亮,兩隻耳朵又厚又寬,直挺挺支棱在頭上,聽到響動,立馬上下左右像小雷達似的轉動,真是虎虎有生氣。

跟狗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那個戴手銬的人。

這是一個六十歲上下的男人。遠看五短身材,膚色蒼白,走路輕得像影子一樣,無聲無息。近看牙疏嘴薄,斜眉吊眼,幾粒陰麻子點綴在消瘦的面頰上,全身唯有一雙眸子炯炯有神,不同凡響。古書上常有奇人異相的描述,奇異到這種程度,想必也不多見。這種人,大白天見著他,都會覺得陰氣森森,頭皮發涼,要是夜裡遇上,十個人有九個得以為是撞見了鬼。

此人下得車來,不等不待,閑庭信步一般,徑直奔值班室而去,就像常來常往的食客進了酒樓,不用迎賓領路就直奔預定的包廂

再說細虎到了新地方,興奮得不可開交,先撩開腿在門口的石墩子上撒了一泡大尿,又扇呼著鼻子,四下里嗅個不停。熟悉狗的人都知道,它這是在佔地盤呢.興許是野外空氣中有什麼新鮮氣息刺激了它,細虎沖著大灰門吼叫了兩聲,那聲音也是恢宏嘹亮,氣勢逼人,堪比人類帕瓦羅蒂.

不過這一叫,並沒給細虎帶來榮耀。作為一條警犬,在沒出情況,馴犬員也沒給出信號的時候,是不可以隨便開口亂吠的。所長張不鳴一下子看出了細虎的短處,對它笑笑說:原來是個樣子貨,還沒訓練到位呢。

送狗來的馴犬員,知道遇上了行家,老老實實回話說:張所不愧是老公安,對警犬這麼在行;,這傢伙底子是好,就是年紀還小,不大省事兒,馴來馴去總是愣里巴嘰的,不是所有測驗都能過關.

張不鳴說:不用你說我也知道,一類一等的犬只怎麼能輪得到我們看守所?早就到刑偵和緝毒去了。

看見馴犬的戰士有點不好意思,張不鳴義安慰他說:沒關係,我們所里有個馴犬高手於笑言,特別通狗性,什麼樣的生瓜狗蛋,都能叫他給調教好。黑狼剛來那會兒,比細虎好不到哪兒去,後來屢次立功受獎,就是老於馴出來的。可惜沒幾個月老於就要退休了,看來為這個細虎,我還得返聘他一年半載才行呢。

說到這兒,張不鳴忽然想到了什麼,沖著辦公區大聲叫道:老於,於笑言!細虎來了,快帶上黑狼來換崗!

裡邊不見老於答應,但見一個窗戶後邊,有張往外張望的臉,一閃就不見了。

張不鳴朝馴犬員抱歉地笑笑,說:看來你得到裡邊坐坐,久等一會兒,這兩隻犬換崗的事,只怕還有點麻煩。

張不鳴說這話的時候,正好被出來接應的紀石涼聽見,也就搭話道:張所,你真料事如神,今天這黑狼還不知道能不能帶得走呢。打一大早上起來,老於就為黑狼要走混鬧,逮著誰跟誰吵,去找修麗談話,兩個人還幹了一大仗。

張不鳴聽了,呵呵一笑:因為一隻狗,搞得這麼熱鬧?

紀石涼說:熱鬧大了去了。不光因為狗,也因為人。今天趕巧,頂替小戴的獄醫也來報到。小戴這丫頭盼調動盼了好幾年,真到要走了,反而不正常了,一會兒發火,一會兒傻笑,不知道搞的什麼鬼。

張不鳴有意問道:沖准發火?跟誰傻笑?

紀石涼惱火地說:跟誰都傻笑,只衝我一人發火。

張不鳴拍拍紀石涼的肩膀,狡黠地眨眨眼說:看把你美的,人家那是捨不得你。

老紀好像被他點通了悶葫蘆,又有點不敢相信,邊躲邊說:哎,我說哥們兒,你身為所長,說話可得注意影響。小戴大姑娘家家的,不像我老紀毛深皮厚,從領導這兒傳出緋聞,那可不是好玩的。

張不鳴笑得更歡了:老紀,我還以為你真的天不怕地不怕,跟閻王爺也敢打架,原來到了美女這一關,英雄還是氣短喲。

老紀黑不溜秋的面膛,被這番話給染得黑里透紅,趕快一本正經說:你看你,說說還當真了……

張不鳴就想看他這副窘相,繼續逗他:瞧你那熊樣兒,人家小戴都不怕,早就承認你倆關係比友誼多,比愛情少,與眾不同。叫我說,革命戰友,在一塊兒工作了好幾年,互相當個紅顏知己、藍顏知己什麼的,不也很正常嗎?

老紀還想說什麼,被張不鳴給截住了:這個問題先留著,得空兒咱哥倆喝小酒的時候認真討論。

話音一落,剛才還是沒正沒經的一張胖臉,突然就嚴肅起來,張不鳴轉眼從哥們兒變成了所長,對著監區的門努努嘴說:咱們的麻煩事來了。那個老傢伙是局裡交代下來,需要嚴守善待的嫌犯,案情複雜背景很深。先給你打個招呼,別又任著性子胡整,給我捅婁子。

紀石涼對這種事熟門熟路,咧咧嘴訕笑道:哪能呢。在你張所手下,只要是局裡交代下來的,咱保證當親爹供著。

張不鳴見他有口無心,又特別囑咐了一句:你還得去倉里交代清楚,別碰他。把他那小身子板碰碎了,萬能膠可粘不起來噢。

紀石涼嫌他婆婆媽媽,嘟囔著:不就一個乾癟老頭,有什麼大不了的!

張不鳴放低聲音,說:乾癟老頭?你知道他是誰嗎?

紀石涼調侃說:誰?該不會是李宗仁再世,或者愛新覺羅氏皇親國戚吧?

張不鳴認真道:在河東那一帶,他跟你說的那些人也差不了多少。全省社會主義新農村樣板小尾巴村村長萬金貴,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一聽這名字,紀石涼也不吭聲了。

這地方凡是有點年紀的人,沒人不知道獨霸一方的土皇帝萬金貴。小尾巴村人在他領導下,用了二十多年,從窮鄉僻壤的小村子,烏雞成風,變作了股份制跨國集團公司。不光有田地、有果園、有礦山、有工廠、有外貿公司、有葡萄酒庄,還有劇團、武術隊、電視台、醫院、保安大隊……至於村民們的生活水平,在全中國指定名列前茅,只要是小尾巴村的原住民,住小樓開汽車不用說,從產房到敬老院,柴米油鹽、婚喪嫁娶、生老病死費用全包,實行的幾乎就是傳說中的共產主義制度——按需分配。

小尾巴村的人牛氣衝天,動不動就炫耀:咱村除了沒有飛機場和火葬場,還有啥沒有的?

萬金貴在村民中的威信如日中天,再戴上全國農民企業家領袖人物、勞動模範、省人大常委、工商聯副主席、慈善總會愛心大使……一大堆閃閃發亮的頭銜,方圓多少里之內,地上長的,水裡游的,山上跑的,土裡藏的,喘氣的不喘氣的,都在他的手指頭縫裡攥著,生殺予奪全憑他一句話。「萬金貴」三個字,早就束之高閣,不論男女老少,都稱他萬爺。有人調侃說,要是中間再加上一個字,叫個萬歲爺,那就全齊了。

此話雖是戲說,其實正道出萬爺的心聲,不信看他的做派。

萬爺的車隊,絕不稀罕賓士、寶馬、路虎這些洋貨,清一水加長豪華型V8紅旗牌旗艦,外加紅旗300型商務車。貼身保鏢全是中央警衛局8341部隊的退伍兵,個個儀錶堂堂身懷絕技,萬爺出行上車下車,保鏢們敬禮、引路、開車門、墊門框這一連串動作,放到北京歡迎國家元首的儀式上,保證合規中矩無可挑剔。

萬爺的著裝也不含糊,平時的便裝,夏天絲綢小褂,冬天絲棉小襖,白棉襪,青布鞋,都是上乘品相,純天然質地。凡有重大社會活動,只穿北京紅都制衣店量身定做的灰色中山裝,以及百年中華老字號同陞和的手工精製皮鞋。

小尾巴村大規模重建的時候,請來北京的古建築專家反覆論證規劃,築了數十公里長的灰色城牆,連接著九道城門。城門的命名,完全仿照北京舊內城九道門,也叫東直門、朝陽門、崇文門、正陽門、宣武門、阜成門、西直門、德勝門、安定門。城牆之內,建了天壇、地壇、日壇、月壇,挖了什剎海和昆明湖,水上舶著石舫,岸邊立著九龍壁,雖說小尾巴村對外統一了口徑,把這些景觀作為旅遊點來宣傳,但也不難看出掌門人內心,起的什麼浪,翻的什麼波。

小尾巴村的人更牛了,動不動說:跟北京比,咱村除了沒有天安門,別的什麼沒有?

外村鄉鄰看得眼熱,酸他們說:你們小尾巴村,天底下的東西只差三件半沒有,那就是天安門、飛機場、火葬場和半個萬歲爺了。

小尾巴村人聽了這話還挺不高興,放言道:再努把力,飛機場會有的,火葬場也會有的。

至於那一件半會不會有,他們暫時不敢妄言。

你想想,這麼一個叱吒風雲的人物,突然成了由自己看守的嫌犯,紀石涼能不瞠目結舌?等再次確認了這事的真實性,老紀湊到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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