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小丑

紅井。

這是風暴的核心,卻那麼平靜,巨大的雨點打在血泊中,像是紅色的湖面上盪開漣漪。

源稚生和風間琉璃環繞著某個圓形緩慢地行走,好像這裡就是舞台,演員們說著早已寫好的對白。風間琉璃走動起來悄無聲息,風拉開他的長袍,像是弱柳扶風的少女,渾身骨骼化的源稚生則發出披甲武士般的沉重聲響。

「我還記得那年,你看報紙上說獅子座的流星雨要來了,日本是最好的流星觀測點。」風間琉璃輕聲說話,彷彿鬼魂幽幽地自述平生,「你那麼興高采烈,我也很被你感染,覺得流星雨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東西。我們花了很長的時間準備,從體育室里偷了氈毯,從天文教學室里偷瞭望遠鏡,用省下的錢去小店裡買了指南針和登山鞋,剩下中午的梅子飯沒吃,把它打包放在包袱里。我們爬了三個小時的山路,爬到附近最高的山頂,架好望遠鏡等待太陽落山,可是傍晚的時候山上忽然起霧了,最後晴天變成了陰天。我很難過,但你鼓勵我說雲很快就會散掉的,我們一定能看見流星雨。你說我們是獅子座的,所以我們一定能看到獅子座的流星雨,獅子座流星雨是世界上最盛大的流星雨,它是為所有獅子座的人出現的。那時我真的相信。你把一半的梅子飯分給我,說吃完梅子飯雲就散了,山裡的雲不都是這樣么,吃完了梅子飯我們就能看見流星雨了。」

他本來就是絕世的戲子,隨口說的一句話都能感動身邊的人,何況是自述人生?

但唯一的聽眾臉上全無表情,源稚生的臉上覆蓋著一層白色的外骨骼,就像是象牙雕成的面具。這麼一張堅硬的臉,無論哭還是笑的表情都不可能有。

其他人都死了,神官和工程組相擁著搏殺到最後一刻,甚至有人試圖用牙齒去咬斷對手的喉嚨。

「但直到我們吃完所有的梅子飯……不,我說錯了,我沒能吃完所有的梅子飯,因為我吃得很慢很慢,梅子飯對那時的我來說就是計算時間的工具,我真怕數著數著時間到了盡頭,可我期待的最美的東西卻沒有到來……天下雨了,暴雨傾盆。我也是這樣站在雨里,仰頭望天。我覺得好累啊,好辛苦啊,我和哥哥努力準備了那麼久啊,可是下雨了,流星雨看不到了。我忽然就哭了起來,很難過。」雨水滑過風間琉璃的臉,他形若孤魂野鬼,可流淚的時候依然讓人不由得心軟。

「你小時候總是那麼敏感,我有的時候很煩你。」源稚生說,他的聲音彷彿轟隆隆的沉雷。

「因為那時哥哥在我心裡是最重要的人,世界上只要有你,每一天都是幸福的。可我又想每個人的幸福都是有限的,我用完了幸福的額度就該跟哥哥分開了。可哥哥你安慰我說你會永遠陪著我,有人欺負我你總會在我身後,我只要勇敢地揮拳打過去就好了,如果我打不過,你就會擋在我面前。」源稚女說。

「別再說了。」源稚生說,「我不想聽。」

「這世界總是這麼可笑對不對?總是一個人很想說話,另一個人不想聽。你從來都不想聽我說話,永遠都是你對我說話,你是哥哥,永遠是你教訓我。」

「既然已經回不去了,那又為什麼要說以前的事?」源稚生站在原地不動,目光卻始終跟隨著風間琉璃移動。

他已經亮出了最後的底牌,但他不知道風間琉璃的,風間琉璃沒有在任何人面前展示過言靈,而在龍類和混血種的戰鬥中,言靈能夠徹底顛覆結局。

「哥哥,我們為什麼要彼此為敵呢?在很久很久以前,這個世界上只有我們兩個相依為命,我們誰也高不開誰。」風間琉璃歪著頭,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嫵媚。

「這個世界上沒有誰離不開誰,你總是沉浸在小孩子的回憶里,但是總有一天你會長大。」

「是啊,哥哥你說得對,你看你又教訓我了,我們兩個中你總是有道理的那個。如今我已經長大啦,離開了你之後,我看清了這個世界的真面目。」

「這個世界的真面目?」

「對啊,那是一條長長的食物鏈。強者吞吃弱者,弱者吞吃更弱者,每個人的牙縫裡都是鮮血。」風間琉璃扭頭看向王將的屍體,「就是這個男人教會了我世界的真實法則,雖然他那麼猥瑣卑鄙。但他說的是殘酷的真理,而你們說的都是美好的謊言。沒有人不作惡,所以這世上沒有人得永生,不想被人吞噬就只有沿著食物鏈往上爬,直到成為最大的吞噬者。這個男人曾想把我作為他的食物,可最後他先死了,變成了我的食物。如果我想的話,我現在就可以變成聖骸的寄主,那樣我就天下無敵了對不對?」

他緩緩地提起手中的箱子。源稚生殺死了王將,但那隻箱子卻被風間琉璃奪走了,箱子里裝著神的本體,那個寄生蟲一般的聖骸。

他打開箱子,把石英捕獲艙捧在手裡,聖骸還在蠕動,但它作為寄生體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卻無法憑自身的力量打破堅硬的石英壁。風間琉璃手上加力,捏碎了石英捕獲艙。

「沒有人能通過聖骸進化成純血的龍王!那是白王留給人類的陷阱!你只是要把自己的血肉獻給那東西,被它寄生之後,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就不再是你,而是新的白王了!」源稚生髮出沉雄的吼叫。

「哦?是么?」風間琉璃一把將蠕動著的聖骸抓在手中,聖骸有著鋒利的口器,能夠輕易地咬開任何生物的肌體,鑽進它的體內控制神經系統,但在風間琉璃的掌握下,它拚命地扭擺口器也觸碰不到風間琉璃的身體。

風間琉璃伸出手,從它唯一的「眼睛」里刺了進去。透過半透明的身體,可以清楚地看見他的指尖觸及了那截細細的脊骨。聖骸劇烈地抽搐扭曲,但無法發出一絲聲音。任何人都能明白它所經受的痛苦,就像生生把脊骨從稚嫩的身體里抽出來。

風間琉璃真的抽出了那根脊骨,剩下的透明肉質物他看也不看就扔在腳邊,跟著一腳把它踩成一攤汁液。那根脊骨被風間琉璃捏在手中,像垂死的竹節蟲那樣扭動了幾下,最終僵硬了。

他竟然殺死了神!這被歷代白王血裔視為神也視為魔鬼的白王遺產,猛鬼眾等待了幾千年的進化之路,竟被他隨手毀滅了,就像是撕掉一個快餐紙袋那麼輕鬆。

風間琉璃隨手把那截脊骨扔在他和源稚生之間的地面上:「一根可笑的枯骨,它也想奴役我么?」

「有的人足為了擁有這個世界而想變得強大,那種人才會被聖骸吸引,我不一樣。」他微笑起來,「我是想毀掉這個世界,而且再也不重建。」

「你真的瘋了。」

「我是瘋了,但你也瘋了,我們瘋得不一樣。我們生來就互為鏡像,你是正義的瘋子,我是邪惡的瘋子。」風間琉璃彎下腰,拾起那柄櫻紅色的長刀,「來吧,哥哥,了結我們的恩怨吧!我很高興,在這個世界毀滅的舞台上了結我們的恩怨,還沒有人打攪我們,真是讓人高興的事。」

他輕聲地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高亢越來越洪亮,最後整口井中都回蕩著他酣暢淋漓的大笑,好像這真的是一件很好的事,讓他喜不自勝。

源稚生緩緩地運動雙臂,俯低身形,心形刀流,四番八相,「羅剎鬼骨」。在高天原里他用的也是這個刀架,但那時的他在風間琉璃厲鬼般的攻勢下,連刀都遞不出去。現在不同了,龍血在身體里翻滾沸騰,古龍胎血的活性讓他的每個細胞都呼吸起來,力量像水那樣沿著骨骼流動,視覺和聽覺都百倍敏銳,時間的流逝似乎都變慢了。他彷彿站在一部慢速放映的電影中,無論風間琉璃的進攻多快多複雜,源稚生都能把他的動作拆解開,然後在準確的時刻發出反擊。

在他還是皇的時候他對風間琉璃無能為力,在他變成鬼之後他卻勝券在握,真是莫大的諷刺。

唯一的不確定因素就是風間琉璃的言靈。

「哥哥,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的言靈呢?你擁有『王權』,那我擁有什麼呢?」風間琉璃無聲地笑了起來,「我當然可以告訴你,我們之間原本就沒有秘密。」

他輕輕地吟唱起來,早已失傳的古老語言,完全無法辨識的語法結構,卻有著異乎尋常的音韻之美。通常龍文被吟唱的時候,都彷彿巨鐘被敲響,聲音在整個領域中反覆回蕩。但當風間琉璃開啟他的言靈時卻像唱起一首催眠的短歌,透明的領域邊界迅速地擴張,源稚生根本來不及閃避就被包裹在其中。他做好了一切準備,卻無法從風間琉璃的言靈中感覺到一絲一毫的殺機,風間琉璃只是在對他唱一首空靈的歌。

他竟然聽得入神了,他從那首歌中聽出了綿綿的秋雨和神社的鐘聲。隨著風間琉璃唱起歌,空氣中的血腥味迅速地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草木的氣息,潺潺的流水聲由遠及近。

他猛地驚醒,才發覺自己又一次回到了那座山間小鎮,名為鹿取的神社矗立在漆黑的夜幕下,清澈的小溪穿越小鎮,整座鎮子沉睡在綿綿的雨中,腳下的長草在風中飄拂。

時間似乎倒流了,他回到了十七歲的時候,回到了那座小鎮荒廢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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