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天下烽煙 2.瘦皇帝與肥太監

皇帝不急太監急,不急有不急的心思,急有急的道理。皇帝的苦與樂盡在太監掌握,皇帝有皇帝的難處,太監有太監的樂子。

所謂「少不入川」,此言果然不虛,即使見過大世面的皇帝也不例外。離開長安的僖宗皇帝,在蜀川生活了四年之後,對成都行宮的生活過上了癮,同時害怕日益囂張的秦宗權威脅,遲遲不願意回長安。可是總賴在成都不走也不是個辦法,畢竟天下的心臟皇帝的家在長安。在關東諸侯的一再聯名上書勸請之下,僖宗皇帝這才懷著無限複雜的情感,磨磨蹭蹭地於光啟元年(公元885年)初春從四川成都起駕回京。

僖宗回到了闊別幾年的京師,幾乎不認識這片土地了,這哪裡是昔日繁華、冠蓋天下的長安?哪裡是領袖四夷唐帝國的都城?現在的長安已是滿目瘡痍,到處雜草叢生,斷壁殘垣,狐鼠出沒。真是「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人患大病,初愈後尚且體虛神散。

國家歷經喪亂,更是國力虛弱、府庫枯竭、供給匱乏、人心惶惶。

最要緊的是缺錢。

因為皇帝需要錢。

並非皇帝本人要花錢,是圍繞皇帝的公事私事都要花錢。

這錢非花不可。

這錢一分都不能少。

這錢一天都不能斷。

因為有人想花錢。

只有花錢,皇帝的衣食起居標準才不會降低,伙食起居搞好了皇帝才會舒服,皇帝舒服了之後才會高興,皇帝高興之後,那些伺候皇帝的人才不會有麻煩,伺候皇帝的人把皇帝伺候高興之後才能得到皇帝的喜歡,得到皇帝的喜歡之後他們才能順便把自己的事情「辦好」,也才能把別人給「辦掉」。

所以想花錢的人很有動力找錢。

誰去找呢?

大宦官田令孜。

護駕、打仗、復國他沒本事,給皇帝拍馬屁的技術可謂爐火純青,天下第一。

錢不只要緊,而且還會要命。

要錢就是催命贖命玩命奔命賭命甚至不要命。

天下疲敝,到哪兒去找錢呢?

末唐的稅賦制度基本上蕩然無存,政府經濟瀕臨崩潰。中央政府的財政靠供,地方財政靠搶。肯於向中央政府進貢的藩鎮寥寥無幾,軍閥們高興了就多進貢些米面錢糧,不高興了就斷供。不僅沒有年供,月供也不繳了,讓皇帝吃了上頓沒下頓。地方財政基本上是軍閥們靠武力掠奪,先下手為強,誰搶到手算誰的。由於多年戰亂,民不聊生,農林牧副漁一派荒廢景象,根本沒有課稅對象。另外,老百姓流離失所,名目繁多的稅種沒有人繳,州城府縣只好設關卡搞點過路費過橋費超載費人頭費之類的亂收費,因此,可以通過稅賦制度實現的財政收入寥寥無幾。

在各種收入來源中,稅費是最直接來錢的科目,鹽鐵又是所有稅收中科目中最肥的。

田令孜將眼睛盯上了河中安邑、解縣的兩個大鹽池子。六軍觀容使田令孜下令將安邑和解縣鹽稅管理權直接收歸中央政府,而且自己兼任鹽鐵司使。

所謂「收歸」是指這兩個鹽池子的稅收原本直屬中央政府,長安陷落後暫由河中地方藩鎮管理,每年河中府鎮向中央政府繳納三千車鹽作為供給,餘下的當然就由河中自行支配了。

現在田令孜要將鹽稅這塊大肥肉從河中口中奪走,河中節度使王重榮自然不答應。王重榮並非完全為鹽池稅被沒收而惱怒,這只不過是個明面的由頭而已。更重要的是田令孜回到京師後,為了重新確立自己掌控朝政大權的地位,正暗中打擊削弱不攀附的地方諸侯和朝中大臣。

最先遭殃的是最先報效皇帝的人,鄭畋。司徒、門下侍郎、同平章事鄭畋「雖當播越,猶謹法度」,也就是說雖然天高皇帝遠,亂鬨哄一大片,但仍然按規矩法度辦事,沒有擅權越分的行為,暗含的一句話就是「與很多人比起來,十分難得」。大宦官田令孜為自己人判官吳圓求封郎官,鄭畋不同意。田令孜的弟弟陳敬瑄自以為接待了逃命中的皇帝,居功至偉,打算將自己的地位提高到宰相之上。鄭畋援引了以往的舊例加以明證,認為外在的「臨時宰相」品秩再高,也不能高過真正的宰相,並且據理力爭。鄭畋除了和高駢對罵之外,對朝中投機分子極力抵制,直腸子耿直勁兒無人能比。

陳敬瑄的目的沒有達到,田令孜也感到很窩火,於是這兩個人攛掇唆使鳳翔節度使李昌符向皇帝寫奏章提建議:「現在亂糟糟的,軍隊情況複雜,互不統屬,不能讓鄭畋權柄太重。」僖宗皇帝一聽鄭畋「位高權重,特別是軍權過重」,這心裡就發毛,只用了一下本能神經而沒有經過大腦就將鄭畋革職,對其封了個太子太保的虛榮銜,打發老鄭回家。再將鄭畋的兒子鄭凝績從兵部侍郎位置上外放為彭州刺史,命令鄭畋到他兒子那裡養老去。

忠心耿直、為國是嘔心瀝血的鄭畋在國家形勢稍稍恢複之後,卻首先遭到了剪除,可見田令孜對這些功勛卓著的復國大臣是何等的嫉恨,也可見田令孜有多大的能量,能夠將皇帝玩弄於掌股之上。縱橫捭闔主持危局的大佬王鐸,估計也是因田令孜的關係難以歸朝,才在赴鎮路上意外身亡。在朝中頗有影響力的楊復光楊復恭兄弟也未倖免。楊復光從忠武藩鎮帶領幾千人馳援京師,聯合諸侯與黃巢累戰不輟。可是皇帝回到京師後,田令孜逐步排擠了楊復光楊復恭,楊復光受排擠後不久死去,哥哥楊復恭被降級踢出神策軍核心層。前面已經交代過,楊復光為人慷慨重義氣,他這一死,再無人能夠駕馭從忠武跟隨楊復光來河中的將校。這些將校紛紛離散,乃至作亂,其中就有鹿晏宏。

王重榮與田令孜素無瓜葛,現在田令孜找茬找上門,王重榮立即警覺到田令孜的陰險意圖。王重榮剛剛浴血奮戰,對保全京師與皇室,具有乾坤再造之功。田令孜不過一禍國宦豎,剛回到京師就來剝奪王重榮的利益,這可激怒了王重榮。王重榮決定找皇帝理論,於是一份接一份地給皇帝上書,堅持奏請將兩縣鹽稅的管理權仍舊留在河中。田令孜仗恃自己是皇帝的紅人,不把王重榮放在眼裡,並且打算藉此搞掉王重榮,將河中這個京畿重鎮掌握在自己手裡。田令孜不斷在皇帝面前搬弄是非,說王重榮的壞話,建議皇帝將王重榮從河中調往泰寧。

泰寧是什麼地方?在遙遠的山東、江蘇一帶,況且是巴掌大的一塊小地方,哪裡可以與河中相提並論。王重榮明白如果離開河中無異於調虎離山、蛟龍離淵。王重榮對田令孜恨得牙痒痒,可一時半會兒也拿田令孜沒有辦法。王重榮只有消極抵抗,將調任詔書扔在一邊,屁股坐著就是不挪窩。

權力在重新分配與瓜分的過程中,參與博弈的各方心理作用十分微妙,這種心理作用有時候非常具有攻擊性,可以誘發數倍於正常值的反應,造成異乎尋常的殺傷力。王重榮的抵制,使田令孜覺得面子和權威受到了極大的挑戰。田令孜原本並沒有置王重榮與死地的意圖,不過是搶奪一下老王手裡的肥肉而已。現在,兩人撕破了臉皮,田令孜決定通過武力解決王重榮。

田令孜之所以敢於採取軍事手段,是因為田令孜感到有恃無恐,最大的憑持當然是皇帝。田令孜現在覺得自己幾乎已經可以完全代表皇帝了。在逢迎蒙蔽愚弄唆使皇帝的同時,田令孜暗中結交一些地方藩鎮。田令孜能夠結交拉攏到的藩鎮一般不是手握重兵的重量級選手,重量級選手多在田令孜打擊之列。田令孜與京畿附近的邠寧節度使朱玫、鳳翔節度使李昌符拉上了關係,互為表裡。朱玫和李昌符這兩個生瓜蛋子愣頭青也想藉助田令孜固位攀升,投機取巧,在新一輪的朝野權力爭奪中分一杯羹。

田令孜還有一個憑持,他有軍隊,自己的軍隊。隨皇帝回長安的時候,田令孜從四川帶回了五萬四千神策軍,這幾萬人是田令孜精挑細選組建的,個個四肢發達,飛揚跋扈。

有了皇帝、藩鎮和心腹神策軍做後盾,田令孜當然有理由覺得氣壯膽壯身體壯。在做好充足準備之後,田令孜向王重榮下達了最後通牒,決戰的號角已經吹響,驚魂甫定的京師立即又被緊張恐怖的戰爭陰雲所籠罩。官員臣民都搞不清楚,哪裡出了問題,為什麼皇帝剛剛回來又要打仗?而且是官軍打官軍。這世道到底是怎麼啦?特別是老百姓惶惶不可終日,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飛來橫禍會砸在頭上。

王重榮雖然手握重兵,地位顯隆,但與王師對陣,首先在氣勢和倫理上已處於下風。對抗王師就等於造反啊,這可是大大的罪名。

不過王重榮畢竟亂世雄豪,大戰在即頭腦依然保持著應有的清醒。王重榮在第一時間向自己的盟友河東節度使李克用發出了求救信,請李克用前來共同清君側討賊。

並非王重榮在軍力上打不過田令孜,而是王重榮單幹很容易被指責為造反,這個帽子實在太重太大,他王重榮是萬萬戴不起抗不住的。如果李克用肯與王重榮合作聯手,那局面的性質將可以控制,因為天下人相信居功至偉的李克用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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