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岳飛與「鐘相楊幺起義」

據說,當今世界橫掃全球的美軍,每年的新兵入伍儀式上,嘴上沒毛的新兵們都要整隊集合,莊重地接過槍,齊聲高呼同一句口號:絕不向手無寸鐵的平民開槍。每每此時,正裝肅然各種皮膚的美國新兵蛋子們齊聲震天,擲地有聲,很莊重,很感人,很……

很不靠譜。

靠譜就沒天理了。阿富汗伊拉克的大叔大哥們,鬱悶了想虐待就虐待,日本韓國菲律賓的漂亮小姑娘,高興了說強姦就強姦,完事了拍拍屁股說句VERY SORRY走人。誓言?人權?信仰?哄孩子去吧。

那麼中國軍人呢?

不如去湖南省常德市武陵縣,在那清盈盈的水藍瑩瑩的天之間,尋著歡聲笑語間的蛛絲馬跡,看一看1000年前那場燃燒向平民的兵禍?

這是一個山清水秀的縣城,物產豐富的魚米之鄉,大文豪陶淵明的筆下,這裡是所有戰火紛飛下的生靈們魂牽夢縈的桃花源。與世無爭的鄉民們,喂馬、劈柴、照顧家園,一如海子筆下的模樣,在春暖花開的和平年代,世世代代做著幸福的人。

然而宋靖康二年(公元1128年)的那場悲劇卻徹底終結了他們的幸福。靖康之變的一聲炸雷,東北的金朝女真人似群狼一般在中原大地肆虐,無家可歸的難民,抱頭鼠竄的士兵,倒驢不倒架的權貴們,在金朝人雪亮的馬刀下,潮水一般湧向了江南。

這事貌似和武陵沒啥關係,這裡是湘西,離前線遠著呢,金朝人的戰火燒不著武陵人的幸福生活,大宋換南宋了,徽宗欽宗換高宗了,京城汴梁換成京城臨安了,可誰當家老百姓不都要納糧繳稅不是?逃難來的北方難民倒有不少,家家戶戶省口吃的接濟著,分幾畝地給種著,該過還能湊合著過,這幸福日子,怎麼著都能將就著。

可武陵人到底發現,這日子,怎麼也將就不下去了。

先是苛捐雜稅一層層地削下來,國家正處於困難時期嘛,上下一心團結抗戰嘛。然後是大量難民湧入,半壁山河都沒了,要和難民群眾同呼吸共命運嘛。接著前線戰事吃緊,據說中央軍地方軍幾下子就讓人家打得稀里嘩啦,長江沿線死慘了,皇上都要給趕到海里喂王八,眼看著半壁河山也要成人家的囊中之物了。鄉親們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嘛,快快奮勇支前吧。

要說武陵人的覺悟就是高,老人孩子在家,節衣縮食交著苛捐雜稅,青壯年們離妻別子,雄赳赳氣昂昂上前線,運氣好的參加正規軍,運氣不好的自發組織民團,長江沿線玩命地和侵略者死磕。小小的武陵,孱弱的肩膀,支持起抗戰保國的重負和犧牲,一如那年頭江南無數的魚米之鄉一樣,在兵火交加的歲月里,苦熬著。

苦熬到南宋建炎三年(公元1130年),金兵的第一次南侵終於告一段落了,被追到差點跳海喂王八的宋高宗,風風光光地在臨安登基當皇帝了,江淮、江南、中南戰場,千千萬萬戰死的英靈,也早就隨隨便便找地方刨坑埋乾淨了。活下來的壯丁們,被隨隨便便地打發回家了,皇上是只想做半壁江山主子的皇上,大臣是只想做半壁江山臣子的大臣,將軍是只想保衛半壁江山的將軍。南宋的紅牆綠瓦間,儘是燈紅酒綠歌舞昇平。淪陷區、國恥、當戰俘的太上皇、祖宗基業,人生得意須盡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裝看不見吧。

當皇帝的裝看不見,老百姓還看啥。各地增援前線的壯丁早就發回原籍了,半壁江山也得過日子不是,打不打仗輪不著咱操心,這苦熬的日子總算該出頭了,回家繼續過幸福生活吧。

可直到這時候武陵人才明白,這幸福生活,從此真的一去不復返了。

因為當那些在前線玩命死磕過敵人,帶著一身傷痕和對親人故土魂牽夢縈的思念,被隨隨便便打發回家的戰士們,在踏上武陵土地的那一刻,他們看到的,不是望眼欲穿的妻兒,垂垂白髮的老父,更不是那熟悉的裊裊炊煙,漁舟唱晚的美景。他們看到的是烈火焚燒過的村莊,馬蹄踏破的土地,混濁的洞庭湖上漂浮的屍首,殘垣斷壁間的累累白骨……

造孽的,不是橫行北中國的金朝侵略者,武陵太遠,女真騎兵的馬刀伸不到這裡。造孽的是一個叫孔彥舟的河南人,正宗的大宋政府軍將軍,還有他率領的大宋政府軍,是由大宋百姓勒緊了褲腰帶養著供著,指望著他們保家衛國的正宗的政府軍。

這群人在歷史上有個通俗的稱呼——亂兵。

從靖康變亂的那一刻起,他們就知道像阿甘一樣地跑,官跑得比兵快,兵跑得比老百姓快。跑著卻也不閑著,跑到哪裡就殺到哪裡搶到哪裡,跑一路就搶一路,碰上侵略者就連滾帶爬叫大爺,碰上自己百姓就馬刀揮舞濫殺濫搶。什麼外敵入侵生靈塗炭,我先替你塗一遍再說。

造孽的頭子孔彥舟也值得一說。他時任沿江招討使,頂大烏紗帽的官,戎馬半生也算「戰功赫赫」。金兵打山東,他帶頭溜號,金兵打河南,他又腳底抹油,回回都是腿竄得比博古特還快。邊跑邊搶,所過之處寸草不生,在打砸搶燒的工作戰線上,他是「先進典型」。

這一回他「典型」到了武陵,富得流油的魚米之鄉,家家老幼婦孺扎堆,要錢有錢要女人有女人,活脫脫的一盤肥肉,當然是不搶白不搶。大手一揮立刻火光衝天,獰笑的「子弟兵」們鋼刀揮舞,與世無爭的武陵小縣,在殘暴的殺戮與搶掠中痛苦地呻吟,然後,就有了歸鄉後的戰士們,不忍面對的殘垣斷壁和累累屍骨……

然而賺得盆滿缽滿得意洋洋的孔彥舟並未想到,比那些殺戮之夜的火光更衝天的,是憤怒,武陵人的憤怒。

那些在前線經歷了無數次浴血奮戰的民團士兵們,他們如何能面對這樣的場景:無數次與侵略者血肉相搏的生死時刻,他們後方的家園正慘遭殺戮,他們牽掛的妻兒正慘遭蹂躪荼毒。做這些事情的人,不是傳說中的異族侵略者,卻是他們名義上的「戰友」,堂堂正正的「政府軍」。

這就是我浴血保衛的家園?這就是興亡我有責的天下?這就是我們的國?

任何有血性的人,但凡是他們中的一員,都沒有理由不憤怒。

憤怒了怎麼辦呢,武陵人很本分,他們四處告狀、申訴,指望著有人為他們做主。可又有什麼用呢,亂兵一來,湖北安撫使唐愨就嚇得躲貓貓了,湖北制置使傅雱和孔彥舟好得穿一條褲子,正忙著幫人家升官發財呢。至於悶在深宮裡吃喝玩樂的宋高宗么——我都正愁怎麼認金人當主子呢,還給你做主?

政府軍指望不上,父母官指望不上,皇上更指望不上,難道指望老天爺?滿目瘡痍的故土面前,傷痕纍纍的妻兒身邊,那些無助的漢子,心在滴血。

這時候,有一個人站了出來,認真地告訴他們:把血擦乾淨,不要指望任何人了,要活下去,就要自己為自己做主。

這個人,就是被後世無數道德老夫子們罵得狗血淋頭的「大賊頭」——鐘相。

可這個大賊頭不簡單呢,靖康之變時,他就開始組織鄉民們結社自保,組成「聯防隊」,保一方百姓平安。南宋小朝廷被侵略者追得滿世界逃命的時候,他卻挺身而出,派長子鍾字昂率300壯勇慨然奔赴前線,同敵人打了一堆硬仗惡仗。孔彥舟的亂兵肆虐之時,也是他帶著家鄉的老弱病殘們,奮勇保衛著自己的家園,然後是申訴、告狀、喊冤,牽頭的又是他,武陵人苦熬的日子裡,他是支撐大家信念的頂樑柱。

現在這根頂樑柱終於看明白了,皇帝靠不住,父母官靠不住,保衛自己的家園,只有我靠得住。

靠得住的鐘相行動了,以武陵為中心,越來越多的鄉民們聚集在他的大旗下,沒有武器自己造武器,逃避著兵火的草民們在這裡得到了庇護所,在求生的慾望下,他們整頓兵馬,保衛鄉土,很快擁有了一支足夠精銳的軍隊。孔彥舟又一次殺氣騰騰地來了,結果這次他遭到了迎頭痛擊,眼睛噴火的漢子們結結實實地修理了他們,亂兵們被殺得腳底抹油,邊逃邊不住地喊:造反了,造反了。

造反了嗎?事實是,鐘相這位「農民起義領袖」本分得很呢。打完了仗,該種地種地,該納糧納糧,該過日子過日子,既沒有去掀父母官的衙門,更沒有把「政府軍」趕盡殺絕。其實就是告訴老爺們:我們只是想活著,過生活。

你要過生活,皇上卻打噴嚏了。啥,政府軍被農民幹了?反了天了?鎮壓鎮壓!敗逃的孔彥舟很快當起了胡漢三,有了一個更響亮的官職:捉殺使。帶著精銳們大搖大擺地回來了。來捉殺,不是捉殺占我河山的侵略者,而是捉殺那些竟然敢為了過生活不讓我欺負的老百姓。

結果,當鐘相和他的士兵們,正以為一切都恢複了平靜,他們正在如和平年代時那樣種地打糧,想著做幸福的人的時候,孔彥舟的還鄉團突襲了,毫無準備的鐘相被殺得大敗,全家被俘後慘遭殺害。世外桃源般的武陵小縣再次慘遭戰火的荼毒,恢複了和平生活的鄉民,安頓下家園的北方難民,所有美好的開始,像肥皂泡一般的希望,再一次在兵災中支離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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