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唐宋三位冤將的悲情命運

在中國歷史的詠嘆里,沒有什麼比名將蒙冤,更能激起老百姓無限的同情了,戲台上,電視劇里,岳飛、袁崇煥輪番著拍,一代代觀眾眼淚不住地抹,卻依然是樂此不疲。因為名將蒙冤,是每一個後人面對青史時,都無法控制感情的悲劇。

而在唐宋兩個王朝中,也不斷上演著大家熟悉的名將蒙冤的大戲,老百姓熟悉的評書岳飛傳、楊家將中奸臣當道,忠臣蒙冤的情節,一次次讓觀眾咬牙切齒。然而真實的歷史,又是什麼樣的悲劇呢?

如果說唐宋兩朝,哪3個蒙冤的名將最得同情,相信應該開列出3個人的名字:王忠嗣、狄青、岳飛,他們都是橫戈立馬的猛將,建立了不世的功勛,然而他們又殊途同歸,遭受到相似的命運,悲劇的後面,又隱藏著什麼呢?

〔王忠嗣(唐朝)〕

民間有句老話:世界上沒有後悔葯。王忠嗣就是大唐王朝最沉重的一帖後悔葯,是他以一個老軍事家敏銳的目光覺察到安祿山謀反的禍心,也是他以安邊持重的戰略思想,將大唐王朝的盛世推向了頂點,更是他懷著一顆忠誠的心,為保國安民的執著理想不計個人榮辱,最終開罪於一直提拔賞識他的唐玄宗,付出了一個忠臣最沉重的代價。如果,僅僅是如果,王忠嗣在天寶初年對安祿山的彈劾可以獲得李唐王朝的認同,再如果,公元755年漁陽烽火時,率兵平叛的是王忠嗣將軍,那麼歷史又會是怎樣一個結局?遺憾的是,歷史永遠沒有假設。

持續8年的安史之亂讓歷史永遠記下了李光弼等人的姓名,而英年早逝的王忠嗣將軍,卻是大唐盛世頂峰時代最閃耀的將星。

王忠嗣的人生沉浮註定是與大唐盛世的興衰血肉相連的。8歲那年,他的父親死於反擊吐蕃的松洲會戰,痛惜愛將的唐玄宗將王忠嗣收養於宮中,與皇子一起長大。那是大唐開元盛世的開始,18歲那年,王忠嗣打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戰鬥,在河西以300騎兵奇襲吐蕃,斬殺千人。而當時的大唐王朝,正如春風得意馬蹄疾的王將軍一樣,噴薄著勃勃的青春生機。從37歲開始,王忠嗣開始南征北戰,漠北會戰擊滅契丹,薩河內山會戰擊滅突厥,強大的突厥帝國從此以後徹底成為一個歷史概念。積石山會戰大敗吐蕃,唐朝掌握了河西地區所有的戰略要地,形成了對吐蕃軍事對峙的主動權。大唐黃金時代的赫赫武功,也伴隨著一次又一次的勝利走向巔峰。40歲那年,王忠嗣掛四鎮節度使將印,手握唐朝30萬精銳軍隊,達到了個人戎馬生涯的權力頂峰,而與李林甫等權臣的矛盾也日益逼近,官場鬥爭里的明槍暗箭也把他推入了你死我活的旋渦中,恰如此時的大唐,在盛世的外表下,也早已經潛伏了深深的危機。

在盛唐的諸多武將里,王忠嗣是一個擅長充分發揮集中機動兵力打殲滅戰的天才,他的戰爭第一原則並非是攻城略地,而是最大限度地消滅敵人的有生力量。他的騎兵軍團是公元8世紀戰場上最劇烈的龍捲風,無論是突厥人還是契丹人,或是吐蕃人,都曾經深深領教過他風捲殘雲式的攻擊方式。對於人口稀少的游牧民族來說,與王忠嗣的作戰是不折不扣的噩夢。但是作為一個名將,王忠嗣並不好戰,他不貪求殺敵賞功的榮耀,身為封疆大吏,他更多的是一個建設者而非破壞者,無論在漠北還是在河西,他都確立了一整套的軍事選拔制度與邊疆建設制度,將大唐王朝的邊境打造成堅不可摧的銅牆鐵壁。當與他同品級的將領都爭著在邊境出擊,甚至主動挑釁敵人謀求戰功的時候,他卻敏銳地看到了窮兵黷武對於國家的危害。他用細緻與耐心經營打造邊防,從不主動挑起戰爭。他告誡自己的部將們:軍人的職責在於守衛國土,而不是無端挑起戰端。他牽掛的不是個人的軍功獎章,卻是國防建設的百年大計。這正為他日後的悲劇埋下了伏筆。當好大喜功的唐玄宗強令王忠嗣發動石堡城會戰時,素來以服從命令著稱的王忠嗣選擇了拒絕,當部將李光弼為他的前程擔憂時,他卻坦然告訴所有人:這一仗對於國家的邊境安全沒有任何意義,只會徒增士兵的傷亡,造成無謂的犧牲,而我王忠嗣絕不會用士兵的鮮血去染紅自身的官袍。透過這震撼千古的對話,我們看到的是一個超越了歷史與階級概念的大寫的人,不僅僅因為他赫赫的軍功與長遠的戰略眼光,更因為他對於生命價值的無私尊重。

悲劇終於到來了,在石堡城事件之後,王忠嗣因李林甫的陷害蒙冤入獄,是部下哥舒瀚抱著唐玄宗的腿苦苦哀求,才保下了一條命。公元749年,這位功勛卓著的唐朝名帥病逝於湖北漢陽,享年43歲。就在同一年,大唐帝國以巨大代價奪取的石堡城,卻終究因為無法守御而放棄,如王忠嗣所料,這是一場白白犧牲數萬軍人生命的無謂戰爭。6年後,素來以邊功得到唐玄宗信任的安祿山舉兵叛亂,長達8年的安史之亂徹底斷送了唐王朝的黃金時代。當狼狽出逃的唐玄宗回望長安漫天的烽火時,他會想起王忠嗣嗎?

2003年,張藝謀的電影《英雄》里有句台詞,曾被影迷們罵得底朝天:「劍的最高境界是手中無劍,心中也無劍,那就是不殺,那就是和平。」沒有人知道,這句無聊台詞里所包含的深刻願望,是1000多年前一個叫王忠嗣的將軍以生命為代價尋求的夢想。

〔狄青(北宋)〕

燕趙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在重文輕武,舉國輕歌燕舞的北宋王朝,山西人狄青是北宋靡靡之音里最悲壯的一曲戰歌。北宋號稱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文人地位的提升在繁榮了文化的同時,也帶來了中華民族剛烈民風的衰退與中國文化知識階層道德的淪喪。武將是北宋最悲慘的職業,官職被文臣壓制,指揮處處掣肘,功大時遭忌,真箇是「打仗他們來,黑鍋他們背」。甚至平民百姓也恥於習武為兵。在那個強敵四臨的時代里,文化經濟高度繁榮發達而民風又極度孱弱的北宋,是游牧民族充血的眼睛裡最可口的一盤美味。

還好北宋擁有狄青,這個生不逢時又忠心耿耿的國家守護神,在北宋經濟文化高度發達的黃金時代里,漫長的帝國邊境正是靠這群身份低賤卻毫無怨言的軍人苦苦支撐。宋夏大戰,西夏党項騎兵馳騁於千里秦川大地,孱弱的北宋大軍在党項騎兵的持續打擊下疲於奔命,從好水川到三川口,幾乎輸掉了最後一絲必勝的信念。是狄青的到來為北宋穩定住了戰局,他的部隊是北宋大軍中少有的敢於同西夏軍隊正面硬碰硬作戰並取得勝利的部隊,他的騎兵衝鋒讓西夏精銳鐵騎聞風喪膽,他作戰身先士卒,所向披靡,卻從不盲動,相反精於謀略,往往選擇在最準確的時刻發動最致命的打擊。在西北的軍旅生涯里,他經大小25戰未嘗一敗。

他出身低微,即使後來因戰功官至宰相,臉上依然留著做士兵時刻著的兵印,他拒絕除掉這個恥辱的印記,並對皇帝說,這樣可以鼓舞后來人奮發向上。而事實上,在軍旅生涯中,他彷彿是一塊熊熊燃燒的烙鐵,燒熱了身邊所有的人,將屢戰屢敗疲憊不堪的北宋軍隊,錘鍊成死戰不屈的精銳之旅。之後的儂智高之戰,他在崑崙關以步兵部隊誘使敵人主力部隊集中,再親率騎兵部隊做閃電式戰略大迂迴,從側面發動閃擊,將驕橫的儂智高族徹底剷平,對比成吉思汗引以為傲的騎兵戰略大迂迴戰術,狄青的這一相同的創舉早了上百年。

戰場上的狄青是百戰百勝的猛虎,官場上的狄青卻是一隻任人宰割的綿羊。武將出身是他官場悲劇的所在,從他建功立業的第一天起,他就生活在北宋王朝懷疑的眼光里,號稱剛直為國的北宋士大夫階層,卻視狄青為不相容的異類,從歐陽修到文彥博,從賈黯到李兌,這些文臣或忠或奸,在對待狄青的問題上卻結成了驚人的同盟。當狄青南征立大功,榮任樞密使後,這種集體性的陷害活動達到了高潮,中國知識階層的褊狹與陰詐,在這個過程里暴露得淋漓盡致。從表面上看,這些人有著高尚的說辭,比如「武將擅權,非國家之福」。而真實的原因是,在北宋政治階層里佔據主流的文官士大夫階層,是不允許武將有任何嶄露頭角的機會的,因為這將威脅到他們好不容易謀取到的主流政治地位。在這樣的情景下,武將狄青成為了最慘重的犧牲品,他可以在戰場上多次以弱勝強,但是出身決定了官場是他永遠打不贏的戰爭。比較搞笑的是,歐陽修彈劾狄青的奏摺寫得如此荒唐,居然稱狄青的提拔與陰陽五行犯沖,因此必須貶罷,對比秦檜陷害岳飛時的「莫須有」說辭,這位一向被評價為名臣的北宋大儒可謂無恥10倍。

於是僅僅當了4年樞密使的狄青黯然外放,他曾想用盡一切辦法來避免悲劇的發生,他謙虛、低調,身上沒有武將驕橫的做派,相反卻有草根精英的沉默與樸實。他行事公正,賞罰分明,為官廉潔奉公,可他越是把一切做得完美,悲劇就越進一步地加速。這是北宋文官治國時代特殊的悲劇。即使在貶罷陳州之後,那些文官們依然不肯放過已是落毛鳳凰的狄青,在朝廷特務的監視與謠言的中傷中,離京不到半年的狄青鬱鬱而終,而處心積慮要除掉他的北宋文官集團,也終於可以輕鬆地吐一口氣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