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 三宮路轉鳳凰台

春雨連綿數日不絕。

御史中丞崔郅自奉皇命追查堂兄之事,不敢有半點疏忽,雷厲風行,不過三日之間便將奏章呈遞上來。

堂兄罪證確鑿,縱容奴僕欺壓良善,驕奢淫靡尚屬其次,首當其衝之罪卻是賣產得贓及收受官吏賄賂——他將父親在東都所置的一所私宅標售,河南尹趙惠伯為逢迎父親,竟將我家私宅以高價購下作為官衙辦公之所。

父親不可能不知此事,但事後並未阻止:除此之外,堂兄收受請託之人錢財,在父親面前進言請求擢拔,又確有疏通此道加官進爵者。

樁樁件件矛頭直指父親,且皆有指認之人,並非空穴來風。

父親貴為丞相,朝中群臣逢迎父親並不為奇,父親恐也是身不由己。皇帝並未嚴加苛責父親,只是依律處決堂兄而已。但我知道皇帝對朝臣結黨營私、貪污謀利深惡痛疾,只恐此事會為父親埋下禍患。

或許他心中對父親之信任度己漸漸開始降低。

我終於明白父親那日進宮求見我時所言之意。皇帝雖然待我好,卻未必會縱容我家族中人不軌之行。父親正是囑咐我不可過多干涉朝政,君心難測,以免為我自己招致禍患,令他遷怒疏離我。

事已至此,我雖是不願相信,卻是無可奈何。

我因那日在雨中站立之故,連日來總覺頭腦昏沉,終於支撐不住發起高熱,持續幾夜未退。他憂心如焚,太醫每日輪換問診請脈,湯藥不斷。我仍是卧病於儀鸞殿中,神思總有些恍惚。

太醫言道我憂思鬱結於內,感染風寒於外,致有此病。

他心中應是最清楚我為何如此。

皇帝近日來將中央官制加以修改:朝中分設三省,尚書省分六部,各部尚書可直接向皇帝啟奏:中書省為朝廷機要秘密決策機構,仍由父親主管,舅父崔佑甫同樣隸屬中書省:門下省管理地方郡縣,己盡歸盧杞掌控,盧杞昔日為京畿觀察使,對全國地方本就熟悉,主管門下省應是遊刃有餘。

如此一來,權力全部分散,三省六部之間互相牽制,朝中大權盡集於皇帝一人手中。

朝中有名望之老臣均被他賜予太尉、司徒、太師等官銜,郭子儀雖被尊為尚父,實際皆是有名無權。

他本就是一個有宏圖大志、勵精圖治的君主,行事向來縝密,步步為營。

如今大唐天下風雲,只會因他一人喜怒而變色。

父親如今卻要與盧杞這等晚輩子侄平分秋色於朝堂之上,不知是如何的尷尬!之所以如此,恐是因為在皇帝面前進我父親讒言之人太多,眾口爍金,加上堂兄之事,他開始動搖對父親的信任。

其實未必不是因我寵擅六宮之故。

堂兄若是不仗恃皇帝對我之寵愛,又怎敢在東都橫行?

后妃中不少人皆有強大外援,不可能不對親族中人言及皇帝對我之專寵,因此導致楊氏親族早成眾矢之的。堂兄之行雖是有錯,但我深信皇親國戚中應當還有比他更罪不可恕之人。

儀鸞殿中淺黃色的帳幔層層疊疊,密不透風。

我靜靜合眸而卧,其實並未睡著,整日整夜躺著未動,早己晨昏顛倒。

只聞外面有低低人語道:「貴妃姐姐今日可好些了么?」似是王珠的聲音。

我心想與她閑聊亦可打發時光,便對藍箋道:「請昭容進來說話。」

藍箋在我身旁,忙出帳幔而去。稍時王珠果然進來。她的衣襟處微有水痕,想是今日雨勢頗大。

我喚她坐於我身旁,微笑道:「昨晚皇上是在你那裡么?」

我恐自己風寒傳染與他,定要他離開儀鸞殿去其他妃嬪處數日,他只得依我。王珠與宋若芷二人既已跟隨他來東都,他若是全無寵顧似有不妥,況且我入宮一年以來,宮中妃嬪皆無誕育子嗣,他雖已有四個皇子,但終是不該如此。

我若是愛他,便該多體諒他,不可再似從前因他后妃眾多而不快賭氣,致有飛霜殿立雪之事。

縱然我心中會覺得失落,會傷心難過,勝似讓他為難。

我既與他兩心相許,便該相信他無論懷中抱著何人,只要見到我,就定然會來到我身旁。

王珠臉上微紅道:「皇上昨日雖然去了麗綺宮,卻在偏殿獨居……姐姐感覺可好些了?」

藍箋恐我說話吃力,忙代我言道:「姐姐不似先前那般昏沉,熱已退下,只是有些咳嗽。」

王珠伸手撫摸我枕邊髮絲道:「姐姐病了,皇上心中鬱悶難安,昨晚聽宮人說……他在夢中仍是口乎喚姐姐的名字。姐姐此生能得知己之人相伴愛戀,是姐姐的福氣。」

我恐她傷心自己寵遇不隆,說道:「其實皇上也一樣關心你們,只是他政事太過繁忙,待天下安樂太平,定會多些時侯陪你們了。」

王珠說道:「皇上待我們的確是好,但我明白那關愛僅因我們這宮妃之位而己。與其居於這綺羅叢中,倒不如尋常百姓人家夫妻粗衣淡食,卻能相敬如賓,相隨終老一生。」

昔日我全心戀慕盧杞,卻被還是太子的他拘於東宮之內,亦曾有過此等感覺。

王珠似是別有隱情,否則不會作此言語。

我憶及元慶余之事,遂試探她道:「妹妹如此喟嘆,應是對皇上有情,在他身旁又有何憾?當今天下勝似皇上之人絕無僅有,我陪皇上殿試新科進士,見雖多青年才俊,但僅只一士子元慶余,堪比皇上風華。」

「元慶余」三字入耳,她若知情,定有觸動。

她忙跪於我床前道:「前日墨梨已盡告於我,王珠知道姐姐明察秋毫,如今不敢再欺瞞姐姐。」

她眼中淚光閃爍,卻極是堅定地道:「王珠的確罪該萬死,元慶余系我表兄,我與他自幼青梅竹馬,如今他雖知我為皇上妃嬪,仍未能忘記前情。姐姐既己知此事,盡可隨意發落我,只求姐姐放過他。」

我不料她竟如此坦然招認自己與元慶余之私情。

我道:「我其實並無真憑實據,你為何要盡數告知於我?不怕我害你么?」

她望向我道:「只因我們姐妹深知姐姐為人。我妹妹玉兒被先帝賜予盧駙馬為侍妾,我因此得知姐姐與盧駙馬前情。姐姐自己本是性情中人,決不會害我……」

我聞言輕輕咳嗽,藍箋急道:「姐姐如何了?」

我搖頭示意無妨,接著問王珠道:「她對你說了些甚麼?」

王珠略有遲疑方道:「玉兒對我言道,盧駙馬無限思念姐姐,在人前卻要故作若無其事一般。自姐姐返回京都後,夜間他時常佇立庭院之中遙望宮苑。前日殿試歸來後,盧駙馬在雨中站了一夜,手中緊握一束髮絲,應是與姐姐昔日定情之物。」

我本已有些昏沉,此時胸中只覺無比鬱悶沉痛。

盧杞竟然還未忘記我!他為何還要如此眷戀我這負心背棄他之人?我誤會他兩載,以為他不見我面是狠心拋棄我,年歲漸長方才明白他之苦心。

他其實是在等我抉擇,不願予我任何壓力。

我若真的心中只有他一人,決不會左右搖擺不定,他是在賭我對他之愛意勝過對皇帝之感情。

是我,選擇了做皇帝的妃子。

可是,我當時抉擇到底是對是錯?我輕輕對她道:「不必說我了。你自己如今可有打算么?」王珠尚未及答話,就聽內監宣道:「皇上駕到!」知他返回,王珠不敢再言,恭迎出殿外。

透過帳幔我隱約見他伸手扶起王珠,攜她之手近我寢帳,至我帳前時方才放開。

王珠本是美人,柔順乖巧,我尚且喜歡,何況是男人。他久未接近宮中其他妃嬪,現下對她有些眷戀亦屬人之常情。他至帳前才放開她的手,分明是怕我看見,心中仍是時刻顧及我之感受,但我發覺自己居然並不介意,或許是因王珠招人疼愛,或許是因她其實與我頗為相似——她心中最愛之人本不是他,卻陰錯陽差成為他的妃子。

物傷其類而已。

我服了祛風寒之藥方才躺下,此時汗濕貼衣,額頭上也沁出細密的汗珠。

他走近我身旁。在東都宮苑中他多穿常服,今日一身墨紫錦衣,腰帶有墨玉鑲嵌,越發顯得端莊威嚴,隱隱透出帝王之氣。

這帝王之氣能夠震懾群臣,自然更能夠震懾他身邊之人,包括昭德皇后在內,宮中妃嬪無人不順從在他的威儀之下。

我恐是唯一的例外。

昭德皇后溫婉,賢妃穩重,裴昭儀美貌,郭盈纖巧,王珠溫柔,宋若芷才華橫溢,徐雁然妙解音律,我深知自己未必全勝她們。

但我曾經拒絕過他的愛慕,他費盡心機方得到我的真心。

愈難得到之物,往往會愈加珍惜。

他俯身下來,嘴唇輕碰我額頭,感覺熱度退下,方才綻放一絲欣慰的笑容。

王珠和藍箋等人見此情形,己靜悄悄退下。

他輕輕說道:「茉兒,朕欲將越國公主賜婚路維揚,你可願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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