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莫疑東海變桑田

自我歷劫歸來後,皇帝將行宮之中布防加重,宣詔左金吾將軍沈林亦前來行宮駐守,京都宮禁之中僅留守神策軍兵馬使率五千御林軍護衛。因年節剛過,朝中諸事順遂,事務並不繁雜,他下詔命吏、戶、禮、兵、刑、工六部官員有事均到行宮啟奏,竟似是要將朝廷自京都遷移到行宮一般。

他因恐我再有閃失,便將我時刻帶在他身邊,每日詔見群臣之時,也不迴避我。我昔日對他的朝廷大事原無興趣,但如今父親擔當戶部之職,且有些關心他對回紇之態度,因此幾日來聽兵部、吏部議事時便稍加用心,不久便己知國中諸事大概。

新皇登基之後朝中各部主事官員盡己更換,唯有我姑父路嗣恭仍在其位,表兄路維揚亦賜予四品職位,在左金吾將軍沈林麾下供職。路維揚生性略有些頑劣,對於仕途功名並無追求,才幹亦不似盧杞等人出類拔萃,能獲此職已是皇帝格外加恩。姑父路嗣恭本是國公郭子儀門生,皇帝對他應是仍有信任之意。

舅父崔佑甫己調回京都,且擔任中書令之職,不但未降,反而比昔日更晉陞了一級,舅父心中自然是感激皇恩不己。父親當日僅是中書門下平章事,兩年內連連加官進爵,如今己升至一品戶部尚書,若再升遷,便只有丞相之職了。我家尚衣記的綢緞生意,已交與叔父楊笪打理,如今他又成為宮中欽點御用買辦,更是財源廣進。叔父本是世事洞明通達之人,深知為商之道,與宮中採買的內監們關係甚是密切。

這一切,或許都是因我之故,既可因我而榮寵,亦可因我而傾覆。高處不勝寒,我總覺心中隱隱不安。

我將杭州所貢的極品龍井茶雙手奉與他,他接過輕抿一口,笑道:「朕幾年來都未品嘗到如此清甜之香茗了,只要經過茉兒的手,朕都覺得是佳品。」

我說道:「皇上對我家親眷,似乎是特別寵遇。」

他在我面前似乎並不願提及對我家親族之眷顧,只是淡淡地道:「朕並不覺得如此。朕所用之人皆是可用之材,皆能為國效力。」我心中明白任何人皆有可用之處,關鍵在於是否有合適機會、合適位置予以此人,為君之道本是重在識人。但見他如此,我也再提適才之言,轉而問道:「我母親和姐姐今日即至行宮,皇上可要賜見她們?」

他看了一下殿中並無侍女,便笑道:「你若要朕見她們,朕便去見:你若不願意,朕就不見了。」

我深覺奇怪,道:「見與不見,本由皇上自己,我自然是願意的。」

他笑意更明顯,道:「你不怕朕見了你姐姐後,會故意找機會接近她么?」

我方才明白他是取笑我為了他親近別的妃嬪拈酸吃醋,唯恐他多看別的美人一眼之意,故意說道:「茉兒竟然不知皇上心中還有此一念。我家姐妹個個都比我美,只可惜都己名花有主,若是早些時日,皇上將我大姐、二姐、永平郡主一併娶進宮來,亦不為難事。」

他見我如此說話,擁住我笑道:「朕逗你玩笑而己,也值得你如此生氣?」

我仍是不理他,他便哄我道:「乖茉兒,朕今日是說錯了。朕可以答應你若是你母親姐妹今日有求於朕,朕一定準她們所求。」

我聞言甚喜,曹先生即日歸唐,何不藉此機會,求他應允將蕊欣賜婚給曹先生?曹先生雖是拒絕蕊欣,但明明是擔心父親等人反對之故,並非心中無她,否則當日不會有那等言語。縱使他真的對蕊欣無意,但只要蕊欣嫁與他,他也定然會呵護疼愛她一生,蕊欣心愿已足。若有皇帝旨意,所有人皆不敢再有異議。

我說道:「既然皇上如此說,茉兒便代姐姐說出心愿。姐姐心上人若是歸來,請皇上速下旨意賜婚。不知皇上到時可肯下旨?」

他神色稍斂道:「朕既有言,自然可准。只是不明白為何非要朕下旨不可?莫非你那先生不願意娶她么?」

我搖頭說道:「恐是不敢多於不願。」

此時李進忠進來稟道:「奴才回稟皇上和娘娘,國丈府夫人等在外候詔。」

他正身坐好,便道:「宣。」我仍是立於他身旁,心中想到蕊欣之事即將可成,欣慰不已。

母親和蕊欣近前叩首道:「臣妾尚書府楊崔氏及楊氏蕊欣,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說道:「免禮平身。你們系貴妃至親,在朕面前不必過於拘禮。」我見他神情十分隨意,並無威嚴之態,稍覺安心。

母親和蕊欣均獲賜座後,他攜我之手微笑道:「朕今日便加封你母親為鄭國夫人吧。」我忙跪謝道:「臣妾多謝皇上恩典!」

母親自是喜出望外,伏地拜謝聖恩不己。我見母親欣喜之態,思及盧杞之言,果然這皇恩浩蕩,不是一般人可以拒絕的,更何況是皇后之位?我縱然不在意,但我的家中族人,豈能人人拒絕皇帝的恩寵?

忽然間我認識到這些遍及親族的皇恩,分明是他布下的一張網,我不能有半點逾越,只能規規矩矩遂他之意,成為他金籠之中一隻乖巧聽話的小雀。他之榮寵,亦是警示我絕對不能再做出昔日與盧杞私逃之舉,只因我之生死榮辱,早己牽連無數親人。

他的確足夠精明。

我的心中無比壓抑,臉上仍是帶著微笑,坐在他的身旁,任由他輕輕握著我的手。

母親見此情景,應該是可以放心了吧。

我本來就是對他懷有愛意的,為了我的家人,我也願意就這樣在他的身邊,願意成為他希望的模樣,願意與六宮妃嬪爭奪他的寵愛,願意忘記盧杞。

我心中原本想要的生活並非如此,但我現下只能接受,若是沒有變故和紛爭,一生如此陪他度過,亦不會有太多遺憾。我留下母親和蕊欣在行宮中居住幾日,將她們安置在東邊一處幽靜的宮院之中。母親旅途勞累,歇息下後,蕊欣同我便往花苑中行走漫步。

我輕輕道:「姐姐你可知曹先生要回返京都了么?」

她美麗的眼睛平日里總是輕煙籠罩,此時卻似乎透出了無數的光芒,道:「你如何得知?」

我將張太醫之言盡述與她,但並未提及我自己的隱疾,又將今日皇帝承諾賜婚一事告知她,然後說道:「姐姐,恭喜你即日便可得償心愿了。」

她抱住我的肩膀,帶著輕輕的哽咽之聲道:「妹妹,你所言都是真的么?姐姐此時,不是在夢中吧?」

我輕碰她耳上珠環道:「自然不是夢中,姐姐你應該有感覺的。」

她抬頭看我,眼裡儘是歡悅之色,道:「姐姐實在是感激你為我如此用心。只是你自己現下在皇上身邊,過得可是開心么?」

我微笑道:「姐姐今日都看見了,皇上待我很好,我很開心。」

她卻搖頭嘆道:「為何我感覺並非如此?」

蕊欣與我一起長大,十幾年來她是我最知己之人,我與皇帝、盧杞之情事糾葛她本是盡知,且她之見解比我深遠,除了她自己之事,她從未看錯過別人的心思。

我有些沮喪,莫非我如此不善於隱藏自己的感覺?

她說道:「皇上對你是好,他分明是處處遷就你,唯恐你對他疏遠:而你自己,卻並不真誠以待。他既如此在意你,豈會毫不知情?你若是真心愛他,為何不能將自己心中的疑問和隔膜去掉?」

她所言確是實情。

自我知道他昔日之行為,在表面上我的確是對他溫柔體貼了許多,但是心裡卻更加疏離於他,他或許知道,或許不知。

我眼望遠處湛藍天幕下悠悠浮蕩的幾縷飛雲,說道:「若他是心中有愧於我方才如此呢?或者,他對我的愛本是為了他的一己之私呢?姐姐亦覺得我該坦誠相待么?」

她的語氣堅定無比,道:「你若是愛他,就該相信他所做一切都是為了你,無論真相究竟如何。只有如此,你方能覺得在他身邊是快樂的。」

藍箋一直在後面跟著我們不遠,只見青櫻急急走來與她耳語幾句,她便向我們這邊走近。

我見她似有話說,問:「發生何事了?」

她點頭道:「姐姐,皇上適才議事之時發了好大的脾氣,將裴丞相等嚴加斥責,此刻已回寢宮去了,姐姐還是速回去看看。」

我從未聽說他在議事時如此動怒,料是朝中出了不小的變故,忙與藍箋往寢宮而回。

裴丞相是朝中重臣,是他的太傅,他向來對裴相極為敬重,今日怎會如此不留情面?

尚未進寢宮之門,我已感覺到氣氛有些異常。

平日里即使他在寢宮,那些內監宮女們在外亦可輕輕談笑不拘,只要不驚擾到他即可。今日只見一干侍女全部肅然而立,見我回來,都躬身跪迎。李進忠此時匆忙自殿中出來,神情焦急,見我忙行禮稟道:「回稟娘娘,今日皇上心境極為惡劣。」

我低聲問道:「朝中出了何事?」

李進忠近前道:「皇上似是要在郾城、濺州築城,以鎮邊境。朝中有些節度使上表堅決勸止,裴相與他們意見一致,力阻此事,皇上因此震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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