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瓊林寂寞誰為主

我回到飛霜殿,將皇帝賜我的那面金牌取出,對藍箋道:「你陪我去秋泠宮走一趟。」藍箋驚道:「姐姐,那裡是冷宮範圍,人跡罕至,姐姐意欲何為?」

秋泠宮院,果然極為冷清,殘雪聚集,片片梧桐落葉在院中依稀可見。

我轉頭問藍箋:「你適才問姐姐為何來此,你可知道這宮院中現下所住何人?」

她答道:「奴婢知道,是司掌彤冊和眾位娘娘起居注的葉淑儀。」

我微笑道:「你該知道我為何帶你前來了?」

她靈巧的雙眸一轉,說道:「奴婢明白,姐姐須得知己知彼,方可心中有數,對何人該多加提防。」她稍頓片刻,又忍不住說道,「奴婢斗膽提醒姐姐,除了皇上和皇后,妃嬪是不準查閱這些的。」

我淡然一笑,道:「現下宮中不是沒有皇后么?」

她道:「的確沒有,但姐姐只是貴妃身份,只恐葉淑儀未必肯聽從姐姐之言。」

我對她道:「我今日既然來了,自有十分把握,斷然不會空手而回。」

葉淑儀年近四十,清瘦婉約,身穿鴉青色的綉襦。她任宮中女官曆兩朝天子,那彤冊之上卻並無她自己的名字,否則她亦不會仍然在此。

我緩緩步入時,她正在仔細查對彤冊上之記載。冊妃大典之上她是見過我的,即使隔著珠簾,我相信我之身影形態,她定然不會忘記,宮中所有人都不會忘記。

她恭聲拜道:「妾身恭迎貴妃娘娘。」

我輕聲賜起,道:「淑儀可知我今日來意?」

她的臉上平淡無波,道:「諸多娘娘皆已來過,可惜妾身無能為力。宮中規矩本是皇上所制,妾身縱是有罪,亦不敢有違皇上旨意。」似是早己司空見慣。

我早己料知定是如此,自袖中取出御賜金牌,凝神說道:「請淑儀看清楚此物。」

她看了一眼,即刻跪伏於地稱道:「臣妾恭迎聖駕!」又回首對案旁侍女命道,「將彤冊呈遞貴妃。」

這上面所記載的是皇帝對後宮諸妃的寵幸記錄。我伸手接過,平靜地展開卷冊。

彤冊閱過,我心中輕輕舒了口氣。

他登基以來,所臨幸妃嬪確實不多,我在暖玉閣中所料竟是有所差池,那個王珠,居然僅是侍寢過一次而已,其他的淑妃、賢妃、裴昭儀、郭盈、綠綺這些名字我並不覺驚奇,卻有一人讓我疑竇頓生。

德妃張氏。

她原本亦是太子侍妾,在東宮之時繼淑妃之後為皇帝生下皇次子和皇三子,賢妃僅出一位公主,德妃地位應在賢妃之上,起居註上寫明,她「大曆十四年十月,因急病崩於凝翠殿。」綠綺的記載是「大曆十四年九月」,她們二人之逝,先後不過一月有餘,都是「急病」,是巧合?還是別有內情?

德妃之逝必定與綠綺有關,若是德妃謀害了綠綺,此事或許可以解釋。但是皇帝並非罔顧情義之人,怎會對自己兒子的生母、相伴他多年之人如此狠心?若是有人因此事逼迫德妃自行了斷,此人又系何人?淑妃王氏?賢妃韋氏?

大唐歷代后妃中多有韋氏族中之女,韋家亦出過幾任皇后。韋氏族人均居要職,賢妃韋氏的家教無可挑剔,且性情端直,頗有太宗皇帝長孫皇后之風。裴昭儀雖貴為相府幹金,與賢妃門第相當,但行事為人實在是與賢妃相去甚遠。

我想到此處,胸中鬱悶無比,似是喘不過氣來,只覺自己陷入牢籠之中。我輕嘆口氣,對藍箋道:「回去吧。」

身後葉淑儀聲音飄來:「妾身恭送貴妃娘娘。娘娘日後隨時均可前來,妾身定當恭候。」

我入宮之後,皇帝幾乎夜夜臨幸飛霜殿,對我眷戀不舍。據彤冊上他臨幸後宮的記載,似如今待我這般夜夜專寵,實是前所未有。

時光飛逝,轉眼己至建中元年除夕。

宮中處處懸掛彩燈花燭,宮女內監皆歡欣不己,笑語頻頻,爆竹之聲響徹京都。藍箋與青櫻畢竟是小女兒天性,持了不少鞭炮爆竹之類,在飛霜殿中燃放,亦催我去看。

我行至院中,恰見一束煙火自地面騰空而起,在沉沉夜幕之中如同盛開的火樹銀花,極其美麗,但不過片刻之間即消失得無影無蹤。正凝望那煙花消失的夜空,李齊運過來稟道:「皇上傳詔娘娘去明月樓,請娘娘同去觀賞外國進貢之奇異煙火。」

我料想此時明月樓中定然又有一眾妃嬪,對他說道:「我不去了。」

李齊運十分為難,勸道:「娘娘不可如此,皇上旨意娘娘須得遵從。今日本是要守歲的,娘娘身為貴妃若不在場,恐皇上不悅。」

我見他「皇上旨意」四字不離口,說道:「你只管去回皇上。皇上若是生氣要處罰我,我甘心領罪,料也不至於責罰到你頭上。」

李齊運見我隱隱有些惱他之意,不敢再多言,只得自去回覆那傳詔內監。

藍箋笑道:「我們院里自己熱鬧一番,也就夠了。姐姐不去見那些娘娘們,倒落得耳根清凈。」

青櫻卻道:「只怕皇上未必肯依,姐姐還是速去為是。」

藍箋柳眉微挑道:「皇上若是真心愛護姐姐,便該遂姐姐之願。」

青櫻本待要說話,卻又忍住不言。

我見她二人如此,遂笑道:「你們只管玩,我就在此處看著你們。」

她們自去張羅那些鞭炮之類,又在廊下幫我設了一軟榻。我肩披綉襦,輕啜香茗,看她們笑鬧玩耍。

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說道:「你在此玩樂逍遙,朕的旨意都不聽了?」

我知是他到來,輕道:「茉兒本是不喜歡那些熱鬧繁華,皇上不去陪淑妃昭儀,來此何為?」

他在我身旁坐下,冷冷地說道:「你以為呢?」

我轉頭視他,果然眉宇之間微有不悅,遂道:「茉兒自知有錯,請皇上責罰。」

他眼中之意深邃難測,說道:「年節之時眾人皆喜,唯你在此獨坐傷懷,朕實在不知你到底何意?朕自是做過違你心意之事,卻不知你待朕何時是真,何時是假!」他言語之中分明是疑我心中另有所思,因此年節之下鬱鬱寡歡。

我雖見他惱怒,此時卻不欲分辯。入宮以來數次恩愛纏綿,他仍是如此疑我。

他見我默默無言,不似往日婉轉承歡於他之前,視我半晌,對我言道:「你若是對朕無話可說,朕走開便是。你在此要思念他人,回想前情,都隨你去。只是你莫要忘記自己現下之身份。」

我本不欲理他,聽到「思念他人,回想前情」這數字,只覺十分刺耳。他此語明指我此時在思念與盧杞那段過往之事,但我今日之痛,的確不是因盧杞之故。

我不願他如此誤解,心中甚是難受,忍無可忍便站起身道:「皇上此言,臣妾不太明白。臣妾入宮以來,從無逾距之行,今日縱是違旨在此獨坐,亦不至於讓皇上有此等疑我之念。」

他立住視我,輕輕說道:「今日之事就此罷了,你若不願看見朕,朕亦不勉強你。」

我驚覺今日之事恐是又傷到了他。

他本性高傲冷漠,成為天子之後更是端莊威嚴,群臣畏懾,卻屢次在我面前現出痛苦無奈之色。現下一樁小事,亦可生出如此大的風浪,他對我之執著與介意,已讓我感覺到不安與惶恐。此時若再不轉圜,他心中定然又是痛怒交加,若是真的生氣,不知他要做出何等事來。

我走近他,將頭靠在他胸前柔聲道:「今日我只是嫌明月樓中有些嘈雜,並非不想見皇上。」

他毫無反應,既不將我推開,亦不抱我。

我回頭吩咐藍箋道:「去拿來。」她與我本是心意相通,知我所指那幅準備贈與他之綉圖,忙快步而去,片刻即出,雙手呈遞與我。

前日我有心綉幅絲絹贈與他,青櫻見我手執勾筆,對著一幅白絹托腮躊躇,於是便輕聲問道:「姐姐可是要描花樣子?」

我點頭道:「我想綉幅東西,不知道什麼花樣好看。」

青櫻笑道:「姐姐若是要贈與皇上,那龍鳳、牡丹、鴛鴦、蝴蝶,只怕皇上亦是常見。姐姐莫若描些特別之物,讓皇上覺得新奇別緻,定然喜歡。」

我經她一語提醒,說道:「對,我有主意了,你幫我繪出來。」

那幅絲絹之上綉了幾朵茉莉花,綠葉相襯,這本不稀奇。但中間那一朵略大,細看之下卻是一個篆體「適」字勾繪而成。這是我命青櫻先書此字,再勾成花朵之狀,然後將那重筆之處以金線鑲嵌。青櫻不敢書寫他之名諱,我卻不怕,且相信絕無其他妃嬪敢贈他此等創意之物。

那「適」字環繞於茉莉花間,隱約纏綿之意已不必我再多言。我將那幅絲絹擎於手中,視他道:「茉兒本有件東西欲贈與皇上,皇上若是不要,茉兒便焚毀了它。」便要將那幅絲絹棄於炭火之上。

他身形輕移接在手中,展開看時,不復適才冰冷之態,將我緊緊擁住道:「茉兒,朕錯了,不該有心疑你,朕之所以如此,正是因為心中太在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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