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鳳閣斜通平樂觀

大曆十三年七月,華陽公主薨。

大曆十三年十二月,獨孤貴妃薨,代宗追謚其為貞懿皇后。

大曆十四年五月,代宗崩。

七月中,新君李適即位於太極殿,是為德宗。他冊立皇長子李誦之母,即原太子正妃王嬪為淑妃,未立皇后。

次年,皇帝改元建中,稱建中元年。

建中元年的冬天,皇宮太極殿。

皇帝抬頭仰望窗外飄飄揚揚的鵝毛大雪,喚道:「李進忠!」

李進忠聞聲而至,應道:「奴才在。」

皇帝並不看他,依然望著那如同柳絮輕舞的天空,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在問他:「有多久了?」

李進忠恭聲答道:「回皇上,楊姑娘在外已經兩載有餘,如今應是第三個冬天了。」

皇帝似是並未聽見,喃喃自語道:「竟己過了如此之久,是時候接她回京都了……」他轉身說道,「替朕預備筆墨。」

李進忠恭聲稱是,早有內侍宮女將筆墨準備好送上前來。

皇帝行至御案前,提筆一揮而就,說道:「快馬加急,速送往昆崙山;另傳三千御林軍,隨朕出宮一行。」

李進忠躬身接過信箋,見信上墨跡未乾,信箋末尾似是書著一個「適」字,當下不敢怠慢,急急退行至殿外將皇命宣畢。

御林軍統領慎重接過皇帝的親筆書信,向宮外飛奔而去。

京都御史府。

新任御史盧杞站立在大雪之中,一名美貌少女自他身後行來,輕輕將一件羽緞披風覆蓋在他肩上。盧杞回頭看她,淡淡一笑:「是你。」

那少女依偎進他的懷中,溫言道:「如此大雪,你不冷么?屋子裡暖和,隨我進去吧。」

盧杞並未推開她,卻仍是靜立不動,眼中似是有無限惆悵。

那少女似是知他心事,嘆道:「她如今已是世外之人,你又何必如此折磨自己?你心中再苦再痛,她亦不會知道。」

盧杞默然呆立半晌,終於說道:「回去吧。」

新任戶部尚書楊炎府。

楊炎與夫人崔氏擁爐而坐,擺酒相敘。崔夫人拭淚道:「我那可憐的茉兒,昆崙山中本是極寒之地,她自幼在家嬌生慣養,如何受得了那般風寒?老爺遣人去看望她了么?」

楊炎嘆道:「茉兒如今在那裡住久了,恐已習慣嚴寒。如今的茉兒並非我們昔日的弱女兒,心中自有主見,況且皇命難違,只能等待時機再設法救她回來……」

崔夫人聽罷無言,淚珠滴落。

空中紛揚的大雪並未停歇,依舊是如楊花,如飛絮,將京都內外大好河山,皆盡銀妝素裹。

雪落無聲,佳人何在?

建中元年的冬天,飛雪紛紛,將平樂觀外崑崙諸峰變成一片雪白的世界。

天寒日將暮,明月照積雪。

我身穿白羅綺,手捧一鼐檀香,緩步奉香於壁龕之前。兩年前師父清陽真人已正式收我為徒,賜道號玄真。

爐鼎焚香,煙氣氤氳。玄清師姐面壁靜坐。我輕輕喚道:「師姐。」

她問道:「外面的雪可是下得很大么?」

我輕聲道:「山峰是全白了,積雪恐怕已有尺許。」

她並未回頭,卻說道:「師妹,你心中之事可放下了么?」

如何放下,又怎能放得下?我心中一痛,卻淡淡說道:「放不放下,於我已無分別。」

她又問道:「師妹,你可相信宿命么?」

我抹去那一絲痛,答道:「若真有宿命,那我之宿命應是終老於此山中了。」

她嘆道:「看來你依然眷戀那紅塵中事。世人心念萬千,拂開世事本是一念,可這一念,人間卻是難有。」

我默默思索她話中之意,想到自己兩年來將萬事隱忍於心,但心中一念,卻足夠縈繞我一世一生。

盧杞兩年前一別,至今未上過崑崙,父親偶有書信,亦盡量不提及盧杞,唯一提及的一次是在一年前,信中言道:「新帝登基,為父升任戶部尚書,朝中文武皆有升謫……盧中丞升任御史。」信中寥寥數語,我己知大唐天下己乾坤易主,朝臣重新定位:太子如願成為天子,他對父親似乎十分眷顧,盧杞回到他身邊之後頗受重用。

難道盧杞心中已經將我忘記?

每思及此,心中驚痛莫名。

一名小弟子面有匆匆之色,進來稟道:「師父,觀外有一隊騎兵,為首之人自稱御林軍統領,自皇宮中來,有封書信要面呈玄真師叔。」

玄清師姐仍是靜坐姿勢,說道:「師妹,你出去看看吧。」

我走出觀外,只見外畫數人皆是禁軍服色。見我出觀來,數人同時翻身下馬,為首一人在雪地中叩首,朗聲說道:「臣等奉皇上之命,將御筆送至姑娘手中。」

我面無表情,淡淡地說道:「若是皇上御筆賜書,交與我後便請諸位回宮復命。昆崙山中有我師尊,恐擾其清修。」

那統領聞言,將一封書信取出呈上。

我接過書信,轉身向觀內而行,料他們便就此離去。那統領低聲道:「姑娘若是如此,臣等恐是性命堪虞,請姑娘當面拆閱。」

雪花紛紛揚揚,他跪伏雪地之中,背上瞬時覆蓋了一層薄雪。我心中不忍,說道:「我拆閱便是,你們且起來吧。」展開信箋,裡面仍是那熟悉的顏體字跡,只有數字路遠山遙,風雪寒摧;紅顏易逝,白首方悔?思君念君,仰嘆空幃;六宮無主,盼君速歸。落款是一個「適」字。

我手執信箋,心中暗悲,眼淚不知不覺落了下來。太子登基後猶自挂念我,故令人遠途跋涉來此,只為探我之意,而我所挂念之人卻沒有半點消息。

那統領見我落淚,竟然遠遠退後數步。

一人越眾而出,雖是同樣的禁軍服色,氣度卻雍容沉穩走近我說:「茉兒,為何如此傷心?」

我萬萬不料眼前之人竟然是新登基的皇帝李適!

他將我輕輕攬入懷中,說道:「崑崙本是路遠山遙、苦寒之地,朕接你回京都去,莫要怨朕來遲了。」

我顧不得皇帝的威儀,問道:「盧杞……他……」

他英俊的面容依然沉穩,答道:「他一年前遵從先皇旨意娶了十一皇妹,不會來此地了。」

這句話如同晴天霹靂,讓我幾乎站立不穩。他所指十一皇妹,正是宮中最美貌溫柔的寧國公主。

盧杞居然娶了寧國公主!

寧國公主賢淑大方更勝華陽公主,與他郎才女貌,極為相配。

難怪他兩年來不肯來見我一面,原來早已另結新歡。我不過是一名代替華陽公主出家的道姑,此生與他有緣無分,還能有何期盼?

我站立在大雪中,眼淚如雨般滑落面頰,腦子裡僅余「原來如此」四字。

皇帝伸手輕撫我的臉頰,溫柔地說道:「小茉兒,別哭了。你可想念父母家人么?朕已另有旨意,你不必留在崑崙了。」

我思及京都的父母,心中更加難過,嗚咽問道:「皇上……另有旨意?」

他在我耳邊說道:「你可願意進宮為朕的妃子么?回到京都,就可以見到你的家人了。」

我驚愕己極,難以置信,搖頭道:「不……」

他似乎早己料到我會如此反應,向身後喚道:「李承恩!」

一人出列說道:「奴才請姑娘接聖旨。」他的嗓音極其陰柔,似乎是宮中內監。

皇帝凝視我,緩緩說道:「宣吧。」

那內監叩首道:「奴才遵旨!」隨即宣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日:聖賢明道,天下歸真。今有戶部尚書楊炎之女楊茉語端莊清麗,才思出眾,宜充宮掖。禮達三九之義,辭通前聖之賢,用心乃重,今即摺封為貴妃,以承椒室之隆,恩澤九脈,方復用爾之良善蘊籍,諱免而詔。建中元年臘月初十。欽此。」

我痴痴站立,回想當日代宗皇帝與獨孤貴妃降旨將我拘於道觀中,迫我與盧杞分離,心中掠過一陣痛:盧杞雖然迫於皇命狠心遺棄我,但我若此生註定與他無緣,為何當初要與他相遇於桃花溪邊?

昔日的東宮太子如今已是至尊無上的大唐皇帝,威加四海、權傾天下,但是儘管漫天大雪封山,他竟然親自出京而來,甚至不惜動用皇權,只為迎我回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他封我為貴妃,我若不接受,就是違抗聖旨,我不只無法獨善其身,甚至還會連累父母親人,除了隨他回京,我已別無選擇。

我默默聽著聖旨內他對我之考語「端莊清麗」、「才思出眾」、「禮達」、「辭通」,「良善蘊籍」,心中想道:在你心目之中,我果然是這樣一個完美的人么?你晉封我為貴妃,這地位如此尊崇,讓我如何承受得起?你寫來這些華麗辭藻,是有意抬高我之地位,你處處恐委屈了我,小心翼翼地對我,卻只會讓我更加惶恐不安而已。

皇帝低頭凝視我良久,突然向平樂觀看去,輕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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